“檀郎最近怎麼不歸家。
”
“忙。
”
“忙什麼呢?
來,來,坐下,檀郎先别回屋,外套脫下給半細,和嬸娘講講。
”
“額,嬸娘怎麼突然這麼閑。
”
“妾身就一個侄兒,以前還能晚膳下廚做做菜、縫縫衣服,現在他夜裡也經常不歸家,妾身還能忙什麼呢?
總不能再重新變個侄兒出來疼愛吧。
”
“咳,其實就是幫善導大師他們蓮花淨土宗、造東林大佛那事,之前善導大師、秀發他們來蹭飯,不是和嬸娘提過嗎。
”
“現在是大慧高僧了,檀郎不可亂喊。
”
“好,大慧高僧。
”
“不過,不就是造一座佛像嗎,怎麼還沒建成,有這麼麻煩嗎?
”
“還是挺高的,建成後算是東南最高的佛像吧。
”
“東林寺現在這麼有錢了,怎麼好端端的造這麼大一座,還要你們江州官府幫忙?
你們也是,不務正業的。
“看來以後,妾身要少捐點香火氣給他們寺,現在倒好,造個佛像都要我侄忙前忙後,不知道的,還以為朝廷官府給他們僧門打工呢。
”
“嬸娘,這種話私下說說可以,不要在外面說,咳咳。
”
“什麼意思?
”
“沒事,嬸娘别擔心了,又不是侄兒一人忙到這麼晚,很多同僚陪着呢,宮裡來的女官們也是這樣,沒人閑着,我這個當長史的,總不能縮在後面偷懶。
”
“你就是傻。
”
“嬸娘……”
月明星稀,已然夜深。
槐葉巷宅邸内,歐陽戎風塵仆仆返回,剛剛抵達家中,準備輕手輕腳的路過大廳回到飲冰齋,接過就被廳内黑暗中靜坐等待的甄淑媛逮住,健步來到長廊攔截,把他好一頓數落。
要不是這一套淡紅色威嚴官服在身,羅裙貴婦人差點就要抄起老本行,像以前那樣直接上手擰不孝侄兒耳朵了。
大廳重新亮起,半細等丫鬟接過歐陽戎官服外套,點燈後退下。
隻剩下柳眉倒豎的甄淑媛,和臉色無奈的歐陽戎。
“老實交代,除了忙造像的事情,是不是外面養了壞女人?
”
“不是,嬸娘這是從哪裡聽來的鬼話?
”
“你罵妾身?
”
“沒,沒有。
可是嬸娘怎麼突然說這話,哪來這麼多壞女人?
”
“男人不歸家,要不是在外面有壞女人了,要不就是呆膩了開始嫌棄糟糠之家了,總得選一樣吧,哼。
”
甄淑媛闆着手指細數。
歐陽戎嘴角抽搐了下:
“就不能都是……呸呸,都不是?
”
“不行,不過這是其它男人,但是檀郎的話,特殊些,檀郎的話……”
“我的話怎麼了?
”
甄淑媛點了點頭:
“檀郎的話更聰明一些,要是真有壞女人了或者嫌棄了嬸娘和家裡,那肯定不會表現出來,而是深謀遠慮,反其道而行之,決不會讓人輕易察覺到的,唔檀郎應該會一切如故,按時回家吃飯,真是比平常還要自律規矩些,讓人看不出破綻。
“咦,這麼看,檀郎最近應該真是在忙。
”
“……”
歐陽戎徹底被整無語了。
也不知道該感謝嬸娘還他清白,還是該擔憂嬸娘這番古怪邏輯。
“不,不至于……”
“誰說不至于,妾身看,你最近就有這趨勢。
”
“我有什麼趨勢?
”
“聽說檀郎前幾日削竹子,熬夜做了一根女式的竹手杖?
”
“是有這事沒錯,可……可嬸娘是從哪聽來,什麼女式竹手杖的,一根方便爬山的手杖罷了,贈給同僚,哪有什麼男式女式之分。
”
歐陽戎搖了搖頭。
甄淑媛語氣淡淡道:
“呵,檀郎就說,你親手做的這根竹杖,最後是不是贈給一位女子吧。
”
歐陽戎頓時沒聲了。
甄淑媛撇了撇嘴:
“聽說你做這根竹手杖的時候,特意讓薇睐還有半細去試了下順手方便否,檀郎做事精細,手杖一物若要順手,又講究一個使用者的身高體重……試問,如果獲贈者不是和薇睐、半細身材相仿的女子,檀郎有必要讓她們試嗎?
”
歐陽戎拍了額頭,恍然道:
“下次城裡有命案,得讓嬸娘掌下眼,侄兒的罪惡克星之名,以後就靠嬸娘了。
”
他語氣出奇認真。
“少給妾身貧嘴,老實交代,是誰?
”
歐陽戎竹筒倒豆子般說:
“确實是一位公務上的同僚,平常經常打交道,她受傷了,上次和我一起,不過傷勢更重,你侄兒我秉持團結友愛原則,關心一下同僚,很正常,稍微特殊點的,也就是對方性别罷了,是一位宮廷來的女官,反正也不是我能沾花惹草的,所以嬸娘莫開這種玩笑了。
”
“哦?
咱們歐陽大長史還有這麼純潔的男女關系。
”
“那是當然,也不知道嬸娘為何誤解我,伱侄兒我,天下傳揚的正人君子之名雖然不敢全當,但是至少不負此四字,沒有給它丢臉。
”
歐陽戎正襟危坐。
他身正不怕影子歪。
甄淑媛瞧了瞧侄兒的正色表情,忽道:
“所以把她肚兜帶回來清洗,再轉送出去,也屬于檀郎的團結友愛原則?
”
“……?
?
”
面對嬸娘似笑非笑的眼神,歐陽戎表情微變:“算、算是吧。
”
頓了頓,他突然義正言辭道:
“嬸娘不也說了,這種低級錯誤我不會犯,反而會反其道而行之,真的有鬼,豈會這能容易讓你們知道。
“這件肚兜,讓薇睐清洗後,物歸原主了,我并未多看。
”
“那可不一定,畢竟再聰明的人,也百密一疏不是?
”
“嬸娘這是雙标,要是這樣,侄兒我也無話可說了,随便嬸娘揣測污蔑吧。
”
“好啊,現在污蔑兩個字都用在嬸娘身上了。
”
歐陽戎擺手:“本就子虛烏有。
”
“行,那換個問題。
”
甄淑媛微笑不變,絲滑切換話題。
其實羅裙貴婦人并不是要歸根刨底的幹涉自己愛侄隐私,隻是好久沒有拉住他坐下聊天,隻是想和歐陽戎多說說話而已。
而且偶爾故意誤會、逗一逗他,還蠻有趣的。
這不,剛剛歐陽戎還一副想借口開溜、回屋睡覺的樣子,現在不就乖乖坐下了,一副不争辯出清白就不走的傲嬌模樣。
況且,甄淑媛打心底,就不介意歐陽戎在外面養女人,他若喜歡就帶回來呗,納幾房妾室要什麼緊,甚至為了老歐陽家多子多福的美好願景,她巴不得多多益善。
甄淑媛微微一笑,拉住偏轉身子的歐陽戎,把他從側坐姿勢闆正,柔聲問道:
“婠婠最近怎麼沒來?
檀郎惹她生氣了,鬧别扭呢。
”
“嬸娘就不能念着我點好,為什麼不是她把我惹生氣了,雖然沒有,但是嬸娘每次都假定是侄兒我做壞事。
”
“喲,檀郎火氣真大,那行,妾身給你道個不是,來,這杯茶喝下,算妾身賠禮道歉了。
”
“别别,嬸娘開什麼玩笑,豈有長輩給晚輩敬茶道理。
”
“你也知道妾身是長輩啊。
”
“……”
甄淑媛忍俊不禁,理了理裙袖,擺擺手:
“好了,不開玩笑了,看你這黑眼圈,快去休息吧,等會兒又要怪妾身唠叨,讓你在家裡也不清淨。
”
歐陽戎半信半疑:“我真回屋了?
嬸娘沒其他事?
”
“你這麼說,還真有。
”
“……”
歐陽戎闆臉:“擠牙膏呢,說話一截一截。
”
“牙膏何物?
”
“沒事。
”
甄淑媛沒有在意,搖搖頭:
“給你炖了一鍋湯,你先洗漱吧,等會讓薇睐送你屋裡了,你多喝點,養生呢。
”
“好端端的養什麼身。
”反應過來,歐陽戎闆臉問:“這什麼湯。
”
“烏雞山藥紅棗湯,養血補腎,壯陽益氣。
”
歐陽戎嘴角抽搐。
“怎麼,妾身辛苦炖了一天,檀郎确定不嘗嘗?
”
“嘗,當然嘗,我回去就喝光。
”
歐陽戎丢下一句,立馬開溜。
回到飲冰齋,休息了下,剛準備洗漱,葉薇睐進屋,低埋腦袋,遞上一碗烏雞山藥紅棗湯。
歐陽戎臉上露出無奈之色。
“大娘子說,今晚一碗,明天起來再一碗,等中午再送一碗過去……反正檀郎要全喝了,先用小火慢炖着,反正不急,喝不下就緩緩。
”
歐陽戎愁眉苦臉的看了眼這碗壯陽藥膳,又看了看耳根紅透、不好意思擡頭看他的葉薇睐。
哪裡還不知道嬸娘的意思,開始催了呗。
空氣寂靜之際。
歐陽戎心底忽然一動。
他當即拿起碗,忍氣吞聲喝完了這碗雞湯,然後立馬回寝,倒頭睡覺。
至于夜裡床榻上,旁邊白毛丫頭的輾轉反側,某人權當沒有發現……
第二日,一早。
歐陽戎朝準備再盛一碗烏雞山藥紅棗湯過來的葉薇睐,吩咐道:
“湯罐打包,我要帶走。
”
葉薇睐愣住:
“帶……帶去哪?
大娘子說了,必須看着檀郎喝完……”
歐陽戎一臉認真:“帶去王府,和小師妹一起喝,也給她補補血。
”
這個理由丢出來,葉薇睐有些無奈,猶豫了下,隻好照辦,不過後面肯定也要請示甄淑媛的。
歐陽戎攜帶一份湯罐一起出門,登上馬車。
可是待他來到浔陽王府後,卻不見小師妹人影。
小墨精妙思也不在院子裡。
歐陽戎喊住一個丫鬟一打聽,原來小師妹和離裹兒還有秦小娘子,一起前去參加一個浔陽仕女的私人雅集了。
歐陽戎本來想把這一罐烏雞山藥紅棗湯留在院子裡,可是轉念一想,小師妹萬一識破,反手送了回去怎麼辦?
歐陽戎挑了挑眉頭,忽然轉身,再度出門。
不多時,他帶着這一罐烏雞山藥紅棗湯,乘坐馬車,來到了距離江州大堂不遠的一間素樸小院。
院門打開。
“你怎麼來了?
”
容真手撐一根碧玉杖,蹙眉注視來客。
歐陽戎自來熟的經過她身旁,走入院中,把一罐精心包裝的烏雞山藥紅棗湯擺在桌上。
“這是……”
“昨天突然想起女史大人受傷後,失血過多,臉色一直蒼白,在異鄉出差不比在京城家中,沒人照顧,凡事要靠自己,下官想了想,和家眷一起熬了一鍋烏雞山藥紅棗湯,女史大人補補吧。
”
他拍了拍手,一臉真誠道。
距離他們聯名上書大佛延期,已經過去兩日,但是洛陽與江州路遠,奏折眼下還在路上,洛陽那邊暫時沒有回應。
說起來,歐陽戎這兩天其實想找個機會說聲謝謝,眼下正好。
容真表情一如既往冰冷,搖頭推開湯罐:
“本宮不是幫你,隻是如實禀告,該做的事罷了。
”
歐陽戎目不斜視的把湯罐推了回去,正色認真道:
“這碗湯也是下官的一點心意,嗯,也是朋友與同僚該做之事。
“認識這麼久,女史大人之風,山高水長,在下甚是敬重,此次送湯,決無它意,沒有所求,女史大人無需擔憂,務必收下,養病要緊。
“況且送都送來了,女史大人嘗嘗吧,若是不喜歡喝,可任意處理。
”
說完,也不等容真再度推拒,歐陽戎立馬轉身,溜之大吉。
等到出門登上馬車,駛離了一段路程,不見容真追上了還湯的身影,他才微微松了口氣。
總算處理掉了。
與此同時,歐陽戎不動聲色的内視功德塔内的某一行青金色字體……
後方院子内,容真安靜站在門檻内,偏頭看着大清早從老遠跑來送一罐雞湯的俊朗長史潇灑離去的背影。
某刻,她精緻鼻尖聳了聳,回首看了眼擺在坐上的湯罐。
轉身關門,回到屋内,打開罐蓋。
容真沒去取銀勺,忽然伸出一根食指伸入滾燙濃稠的雞湯中,也不怕燙紅皮膚。
湯汁染指。
從熱湯中取出食指,她放入嘴中,吮吸了下。
小臉有些出神。
這是以前娘親還在時養成的習慣,娘親喜歡熬湯,每次掀開鍋,娘親用勺子舀湯品嘗熟否,矮矮的她就兩手折疊趴在竈台上,用手指偷偷沾湯,學着娘親去嘗……
樸素屋内,很久未喝雞湯的染指少女咬住了指尖,嘴裡輕聲嘟囔:
“隻是一點心意嗎……”
她又抿嘴,吮了吮指。
入喉湯汁暖暖的,還有些微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