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陽江畔,江州浔陽城。
城南,刺史府。
一位綠衣官員跌跌撞撞,跑進刺史府公堂。
“刺史大人,刺史大人,不好了……”
公堂内隻有辦公的佐貳官,不見那位王大人的身影。
“刺史大人呢?
人在哪?
”綠衣小官急問。
“刺史大人在後宅那邊,與思慧大師喝茶清談。
”
綠衣官員跺了兩下腳,轉頭匆匆闖進後宅,呼喚道:
“刺史大人,大事不好了,龍城縣那邊有人上奏……”
後宅,某間清靜院子内,最近修身養性、結交江南名士往來的王冷然隐隐聽到些呼喊聲,微微皺眉。
他放下手心墨黑棋子,撫平眉頭,朝對面的新棋友禮貌一笑:
“大師,失陪一下。
”
“王刺史客氣了,自便即可。
”黑衣僧人淡然搖頭。
王冷然不急不緩的離開座位,剛退出院子,他皺眉一皺,朝前方奔來的親信呵斥:
“大喊大叫,成何體統,平日怎麼教你們的,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總是不長記性……”
他搖搖頭,撫須問:
“說,龍城那邊上了什麼奏,歐陽良翰這猖狂小官,難道還敢上書參上官不成?
”
“不是,不是這個。
”綠衣小官臉上壓不住的慌張:
“刺史大人,大事不好了!
“龍城縣的廢浔陽王一家,在東林寺捐建了一座佛塔,聲稱替女皇陛下禮佛,供奉一枚陛下賜予的玉玦。
“前日一早,東林寺發現密封盒中,玉玦的缺角複圓,聲稱是佛祖顯靈,神玉複圓,天佑大周與女皇。
“祥瑞之事,傳遍全縣,龍城縣衙那邊,派出人手,護送寺僧,已将複圓神玉,馳送洛都,上奏獻瑞!
”
王冷然撫須手掌拽斷幾根胡須,驚掉下巴,不可思議語氣:
“歐陽良翰怎麼敢……敢做這麼不要臉之事!
他不是正人君子嗎,濃眉大眼的,竟幹這等谄事,簡直豈有此理,這厮臉……臉都不要了啊。
”
剛與名士下棋時的風輕雲淡早已丢去十萬八千裡,這位江州刺史臉已漲成豬肝色。
綠衣官員聞言,忍不住看了看王冷然,眼神略微古怪,若是沒記錯,當初女皇陛下稱制、大周建國時,這位上官好像與衛氏親王們一起,敬獻過祥瑞,也算是這位大人的發家史了。
王冷然質問:“馳送祥瑞的上奏隊伍到哪了?
”
“禀刺史大人,他們不知有意無意,早上已經繞過了江州城,走另一條水路,北上洛陽了。
”
“這這這……”王冷然原地打轉兩圈,有些急紅眼,咬牙切齒:
“這歐陽良翰簡直狗膽包天,他怎麼敢越過上官行事,我要參他!
”
綠衣官員躬腰小聲道:“大人誤會了,不是歐陽良翰上奏獻瑞,是……是他手下的刁縣丞,歐陽良翰這幾天好像告假不在……”
王冷然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咆道:
“告個屁的假,他會不在?
“這麼大的事,做的周密不漏,獻瑞出現,當日就馳送京城,背後不是他還能是有誰?
“這家夥老早就和那座蘇府眉來眼去!
若沒他參與謀劃,本官把棋盤吃了!
”
綠衣官員喏喏無言。
王冷然猛回頭:“能不能追回他們!
本官調折沖府将士,以私越主官,擅自離境名義攔回來!
”
綠衣官員臉色害怕:
“有……有些難了,關鍵是,神玉獻瑞的事,不知是不是有人私下傳播,現在已經鬧得滿城皆知,很難壓下,主要是不好收尾……要不……刺史大人試試?
”
王冷然聞言,頓時冷靜下來,沒立馬下令,眼珠子打轉。
他忽擡頭,眯眼問:“離閑一家人呢?
是不是也一起離境了,趕去洛陽,獻祥瑞去了?
”
後面的話語,語氣如貓兒般細小,似是隐隐期待着什麼。
“這……這倒沒有。
”
王冷然緊皺眉:“這種機會,他們忍得住?
”
綠衣官員苦臉:“雖是他們發現的祥瑞,但廢浔陽王一家人還老老實實留在龍城,隻有東林寺高僧送神玉入京,并且,離閑他……”
王冷然急問:“離閑怎麼了?
”
“他好像在佛前祈福多日,不吃不喝,病倒了,聽說病的挺重。
”
“病重?
病重還不去送醫?
”
綠衣官員搖搖頭:“沒,廢浔陽王病倒後,還呆在龍城蘇府病榻,沒有離開的意思,隻請了些縣裡大夫看病,
“但病情好像不見好轉,其子離扶蘇派家奴來江州,請求刺史大人幫忙尋請名醫,還說他阿父快要撐不住了……”
王冷然聽到這裡,心頓時涼了半截。
歐陽良翰等背後操刀之人,不給他絲毫把柄機會,謀局滴水不漏。
“本官明白了。
”深呼吸一口氣,“你……你先下去!
”
打發走綠衣官員,王冷然返回院子,少頃,他笑容勉強的将思慧大師送出了門,黑衣僧人看向這位新刺史的眼神略微古怪。
送走雜人,院内安靜下來,王冷然立馬轉頭,手書一封,再喚來了一位絕對親信。
親信攜信出門,王冷然一臉憂慮的看着親信的背影逐漸遠去。
他能來江南水運繁華要道的江州,做這一方封疆大吏,很大原因,是有衛氏王府的扶持。
“當初兩位王爺未雨綢缪,千叮咛萬囑咐,要看護住廢浔陽王一家,徹底封鎖住他們上達天聽的路。
兩位王爺與相王府正争鬥到重要關頭,萬不可讓這邊出岔子,影響大局……”
想到這裡,呢喃自語的王冷然頓時坐立不安,眼底有些晦暗。
傍晚。
刺史府後門。
一位卷發綠眼的波斯商人身影走出門,低頭溜進黑暗中,少頃,一輛馬車從巷内陰影中緩緩駛出,遠去。
刺史府後宅,一間客人離去的冷清書房内,王冷然正孤坐上首。
天光漸暗,屋内未點燭燈。
昏暗中,王冷然的神态模糊,隐約隻見一副陰沉皺起的眉目。
他轉頭看了一眼,前方客座上的一隻七分滿的茶杯。
客座的凳面還是熱乎的,某位波斯商人已不見身影。
桌上的茶水已然涼透。
“那位六公子到底是何意思,是誤會了什麼,還是說,這是魏王那邊的意思?
”
王冷然拳頭攥袖,臉色猶豫掙紮。
幾日不見,衛氏那邊對于廢浔陽王一家的态度,竟然變得模棱兩可起來。
王冷然直接追問是哪位王爺的意思,可是那位暫領衛氏江州勢力的波斯商人卻回答說,是魏王殿下器重的那位六公子的态度。
另外,栗老闆也把這事上報給了魏王,但洛陽路遠,魏王府那邊還未傳來回應。
當年,他們一方好不容易聯手将浔陽王離閑一家人打落凡塵,剪斷了離氏皇族的重要一翼,使洛陽僅剩下縮頭烏龜般的相王府另一翼。
甚至,後續離閑遷到江州後,還設計将他牽扯到了千裡之外的某起扯他虎皮的造反案,誣陷他涉嫌造反。
也得虧離閑膽小如鼠,女皇陛下似是知子莫若母,也不太信他有參與,隻貶未殺。
但也使得離閑,連浔陽王這最後一個體面身份,都被廢去了,幾乎全家貶為庶人,龜縮在一座偏遠縣城,瑟瑟發抖,
僅能靠江南地方上、同情離氏宗族的一點保離派官員,暗中給些幫助,勉強維持,過點富家翁生活,名号與權勢蕩然無存。
這種幾乎徹底鎮壓的大好局面,眼看着就等,女皇陛下與倒向相王的朝臣們,逐漸忽視、忘記離閑一家,
他們再出手,讓離閑一家人“病死”的靜悄悄的,渾然天成。
甚至王冷然來此赴任前,得過魏王暗示,就是來背負這個最後送終使命的,靜等任期後期動手,
然後先失職罰俸,幹一任閑職,今後便海闊天空——在衛氏幫助下,進入那座夢寐以求的帝國最高的政事堂!
可誰曾想到,他還沒動手,龍城蘇府那邊竟然來了這麼一手!
雖然都是病重。
但,他讓離閑病,和離閑自己病,能一樣嗎!
啊?
哪個真,哪個假?
昏暗書房,王冷然表情陰晴不定,屋内有呼吸漸漸變粗起來。
“歐-陽-良-翰,伱幹得好!
一會祈福,一會祥瑞,一會裝病!
幹得好啊!
”語氣無比贊揚。
屋内無人應答。
寂靜了一會兒,某位江州刺史陡然起身,猛地揮袖,桌面頓時掃空,茶具“叮珰”墜地……
江州已經入夜。
但城南刺史府的公堂内,依舊燈火通明,一衆官吏衙署們被喊來聚集,似是要加班加點。
“把大夥叫來的原因,大夥應該猜到了些,今日外面不是都傳的沸沸揚嗎哈哈。
”
王冷然環視左右,拍手大笑,一副和藹長官的模樣,語氣很好說話的樣子:
“這件事,其實歐陽縣令已與本官書信仔細說過了,已然贊同。
祥瑞突然出現,他們也有些措手不及,選擇第一時間送去洛都。
此舉,本官十分欣慰啊,歐陽縣令做的不錯。
“龍城乃江州的一份子,歐陽縣令那邊牧民有方啊,竟能有如此天恩祥瑞降臨,這是江州之福,亦是社稷之福,是天佑大周啊!
”
王冷然灑脫一笑,遞出一份新寫的奏折,慈聲叮囑:
“來人,替本官把折子上遞神都,諸君也與本官一起吧,替陛下敬獻祥瑞!
”
衆人齊愣。
王冷然面色如常,又一番事無巨細的吩咐叮囑。
對于敬獻祥瑞一事的操作,顯得十分熟練。
可能是由衷感到某位年輕縣令後生可畏,被喚起了記憶,把當年上位的老本行又撿起來了吧。
一衆江州官員面面相觑,少頃,紛紛抱拳:“遵命,刺史大人高明。
”
某位江州刺史笑容欣慰。
而此刻,距離這座公堂不遠處的後宅,某間昏暗書房内。
遍地都是砸得粉碎花瓶箱櫃,文房四寶等清貢物的碎片,還有倒地的盆栽泥瓦……一片狼藉。
……
聖曆元年,十月初。
自江南江州龍城縣的首封獻瑞奏折,馳抵了神都。
幾日之内,來自江南各州縣各級官員的一份份獻瑞折子如雪花般湧至洛陽。
争先恐後。
神都朝野,頓時熱鬧。
會天晴朗,帝遊西苑,長樂公主随駕,攜群臣同往,賞禦苑百花。
恰聞祥瑞,美玉複圓,帝撫掌笑,公主、群臣紛紛恭賀,當即下旨,将禦苑此院,更名為“完璧園”,于百花之間,再建“天佑殿”一座,供奉佛降神玉,以示嘉祥。
次日,早朝。
周廷百官上表慶賀,建言為女帝加封聖人尊号,帝允之。
有老臣曰:“玉玦複圓,乃廢浔陽王為帝祈福,子為母孝,日夜不休,乃至重病卧榻,大周以孝立國,此等孝心,佛祖動容,特降祥瑞。
”
夫子出列,曰:“月有陰晴圓缺,連金石頑玉,亦能複圓,完美如初,試問天下還有何情誼不可複原?
”
再曰:“與骨肉親情比之,又何如?
”
殿上,衛姓雙王不語。
相王離輪與公主長樂附曰:“概莫如是。
”
群臣百官紛紛進言。
帝默,答曰:
“然也。
”
十月己巳,下诏,複三子離閑為浔陽王,召浔陽王遷至江州浔陽城,養疾。
帝派禦醫、女官,趕赴江州,守望病榻。
此舉傳出,天下士民稱贊,朝野群臣歸心。
十一月初,東林寺高僧善導等衆,護送一枚神玉,走洛水入京,神都萬人空巷,洛人紛紛圍觀,津津樂道。
女帝崇佛抑道,大周國教亦是釋門,上行下效,長安、洛陽百姓大多信佛。
此舉過後,善導大師名揚神都,偏居南隅的蓮花淨土宗教義,始傳兩京,士民皆逐蓮宗風尚。
浩大禮制下,神玉迎入天佑殿,又召白馬、福先等洛陽名寺僧侶,與東林寺高僧一齊入殿,誦經一旬,為大周社稷祈福。
帝往之,聆聽佛谛。
及至傍晚,巡遊完璧園,萬花之中,筵賞群臣。
有文采之臣奉旨作《天佑殿頌》。
帝喜,當即下旨,改年号為“天佑”,赦囚,給複一年,免關内今歲賦,賜酺七日。
宴後回宮,當夜,帝旨傳出,免江州龍城縣百姓庸、調,終其身!
江南江州刁姓縣丞等敬獻祥瑞官員,皆有犒賞。
女帝改元,神都内外,歡慶數日。
喜迎天佑元年……
諸事皆定,喧嚣消去,餘波漸緩。
一旬之後。
天佑殿内的釋門高僧們,緩緩結束誦經,一一退散。
關中兩京的百姓們,重新回歸日常。
這偌大一座王朝,繁華無匹的神都,每日發生的事情千奇百怪、異彩缤紛,江南道的神玉祥瑞之事,熱乎一陣,便逐漸沒什麼人提起。
這一日,紫微宮内,女帝下早朝,步行宮廊,忽有白日煙花。
龍袍老婦人側身停步,轉首欣賞,身後跟随的聖駕悄停等待。
俄頃,女帝突然回頭,口谕,令秉筆女官即刻撰寫制書一份,飛速發往鳳閣、鸾台,蓋章通過。
制書與敕書,這兩類都屬于通常意義上的聖旨,但制書是最高規格的聖旨,專門處理重要事務,也就是以往常說的诏書。
隻不過女帝名昭,必須避諱,于是稱之為制書。
此刻,這一份禦口親賜的制書,内容十分簡單:
遷進龍城令歐陽良翰為江州長史,即刻赴任。
這份任免制書,暢通無阻的通過了鳳閣、鸾台、天官核批,最後由一匹帶風的快馬攜持、南出洛陽城門,飛速發往江南道。
一路上所有經手它的朝堂諸公與吏部官員紛紛側目,忍不住反複打量上面某四字名……
江州乃江南道有數的上州之一,毗鄰長江,交通要道,繁商之所。
雖然有江州司馬之類的貶官熱門職務,但是這些都是不理州務的閑職佐官,勿去沾邊,豈能與長史相提并論?
且這也正好說明,一州職權全集中在了最上面一小撮官員身上。
而長史,乃一州副官,權勢僅次刺史。
江州長史,五品也。
有人不禁乍舌。
一位本朝最年輕的五品長史不聲不響誕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