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件事,嵇鴻卻不打算說了。
他仍是笑眯眯的,往後靠着,支起一條腿來撐着自己的右前臂,坐姿恣意灑脫,搖了搖頭。
“先生何意?
”何川江看着他。
“這第一件事情,若你覺得可以辦到,我就立馬幫你們。
”
何川江一愣,全然捕捉不出他到底是一個什麼性情的人:“那,這第二件和第三件……”
“你覺得能夠辦到第一件嗎?
”嵇鴻打斷他。
第一件倒是不難,比起這一連數日挖了那麼多水坑而言,挖個墳而已,輕而易舉。
隻是,何川江對面前這人總覺得不放心,太過乖張謬妄,性情難琢。
“今晚黃昏之前,林耀的軍隊可就過來了,你确定還要在這邊猶豫嗎?
”嵇鴻看着他,“你們彈盡糧絕,他們的日子何嘗又會好過,且他們地勢更低,這雨繼續落下去,别說成就什麼大業,恐怕要直接被淹死在萬善關了。
當初這些人聚衆起義就是想要活下去,現在自然也會因為想活下去而來這邊找你們,這一點你不會不清楚。
而城中百姓人心不往,我想你現在最擔心的,應該是這些叛軍過來之後,城内百姓裡應外合,沖去将城門給開了,到時候,你們這些正規軍,怕才是人人喊打的‘亂軍’了。
”
何川江沒有說話,心情沉重。
“偏偏趙秥生得固執,不肯棄城,甚至還下令全城封禁。
如今百姓不得外出,活生生在家裡坐牢挨餓,他們心裡的怨氣有多大,你現在心裡就有多怕吧。
”嵇鴻說着,又牽唇一笑,“想想,你們千裡迢迢趕到這邊赈災,護住了這浩浩城池,沒有讓城内數十萬百姓如鄉間荒民那樣變作遍野餓殍,結果呢,他們到頭來卻要勾結叛軍來對付你們,心寒麼?
”
何川江搖頭:“還沒有發生的事情,談不上心寒。
”
說着,他擡手揖禮:“先生所說的辦法,是什麼。
”
“如此,重宜的事,你是應了?
”
何川江緩緩吐一口氣,說道:“重宜剿匪的事非常順利,那邊賊寇被端的所剩無幾,因此這事未必就要将軍出面,我也可以調配人手或委托友人去那邊幫先生找到這具屍首。
”
“好,”嵇鴻眼眸變亮,“何軍師的擔當我是信的。
”
他坐的端正了些,繼續道:“何軍師可知道,佩封原有的幾支駐軍,除了現在和你們虎奔營一起守在城裡的大溯軍先鋒營外,其他的都去哪裡了嗎?
”
“西北戰線調度。
”何川江回道。
嵇鴻爬了起來,擡手将破敗的草席掀開,露出下面的破木闆,衣袖在木闆一上拂,手指沾了些雨水後,就在木闆上畫了起來。
牢房裡面的水和廳牢裡同高,排水的孔,整個大廳也才一共十四個,每個都很小,三根手指粗細。
何川江站在水裡,布衫吸水,漫染上來,半個袖袍都濕了,他看着嵇鴻以手所畫的地圖,神色依然困惑。
上面畫的,是整個大乾版圖。
“先生何意?
”何川江看向嵇鴻,不解的問道。
“佩封,”嵇鴻伸手指去,“從這邊的官道往北三裡外,是大渡口,這一整片沿岸,如今都被水淹了。
這是東邊,”嵇鴻的手指頭換了方向,“從這裡往東,長亭再過三十裡,就算是到了壽石的西北境内,現在這裡的人也都搬空了,這一條路上的三幾十個村子,死的死,逃的逃,全沒人了。
而這幾個關口,現在都被重軍駐守,進不來,也出不去。
”
何川江點頭,依然困惑:“先生為何說這個?
”
“進不來,出不去,包括你們,”嵇鴻意味深長的一笑,“城外那麼多的大水坑,當初趙秥讓你們挖來,是幹什麼的?
”
何川江瞬息明白了,皺起眉頭:“你是說,我們出不去了,會被以瘟疫的名義強行留下?
”
“你不覺得,這是必然的嗎?
”嵇鴻手指頭在佩封附近輕點着,“救援為何遲遲未到,即便朝廷的救援來的緩了,那民間義士的自發捐贈又在哪。
要知道,江平生和郭澍是個什麼樣子的性格,别說暴雨狂風,就算刀山火海,也不會将這麼救命的東西耽誤上片刻。
”
何川江其實對所謂的救援早就不抱希望,但也會猜測各種可能,比如路上遇上什麼大雨,或也遇上了流民叛軍相攔,從而選擇了遠路,但嵇鴻這一番話,直接讓他心裡如鈍擊般壓抑難熬。
他面色依然平靜,語聲卻啞了不少:“應該,不會。
”
“救援的物品,西北戰線比這裡更需要,”嵇鴻看着他,“救這裡隻會張嘴要飯吃,卻随時可以選擇背叛你們的白眼狼,還是去支援西北漫長的邊境戰線,讓那些戰士更好的替自己賣命,替自己保住榮華富貴?
你是皇上和朝堂上的王公貴族們,你怎麼選?
”
“可是,鄭國公……”
“鄭國公兜得住?
”嵇鴻一口打斷何川江,“事實勝于雄辯,何軍師,你們的救援可到了?
”
說着,嵇鴻搖頭,朝佩封千裡之外的安江指去:“宋緻易反了,整個安江都跟着姓宋了。
田大堯也反了,夜荨嶺一百多裡的山脈跟着姓田了。
北境早保不住了,北元大軍壓過雲湖和容塘峽,甚至一度攻破了仄陽道……何軍師,恕我直言,你覺得這個大乾,還能喘氣多久?
”
“先生莫要胡說!
”何川江眉頭一皺。
“我是不是胡說,你心裡面比我清楚,”嵇鴻軒眉一笑,“你可知,我為何要跟你說這些麼?
”
他垂眸看向地圖上面顔色漸漸淡去的佩封城,說道:“既然自己都是顆棄子了,何必凜然大義呢,如今這局勢,聰明人的做法,就是及時止損,同時也各取所需。
讓林耀得到他想得到的地和人,讓城裡的百姓自主決定去或留,你們也不必在這費力不讨好,白白拖累了自己,賠上性命。
棄城,是最好的選擇。
當然,”說到這裡,嵇鴻又笑了,手指沿着木闆上快要消失不見的輪廓輕輕描畫着,說道,“棄城後,你們可以變被動為主動,畢竟,這城裡面的糧倉依然還是空的,那些要吃飯的嘴巴仍舊幹巴巴的張着,到時候,該擔心自己怎麼辦的人,就是那個一心想要攻下佩封的人了,你覺得呢。
”
嵇鴻擡眸,笑嘻嘻的看着何川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