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更的老師傅敲着梆而過,天上一片星雲。
夏昭衣離開柳河先生的住處後,便回了福全客棧。
不過不是入宿,而是坐在了福全客棧對面的布坊屋頂上。
高處的風吹來,揚起她垂在腦後的馬尾,她單手托着腮幫子,目光落在早已打烊的客棧窗扇上,腦中則想着那幾本書。
天下兵戎相鬥,四起硝煙,她隐居數年,但各方戰事的消息,她卻比誰都知道的清楚。
可有關風清昂,以及當年千秋殿下之人,之事,她和師父都沒有更多的收獲。
當年師父為了她,将龍淵下的千秋殿給填了,但她心裡明白,填不掉的。
暗處的眼睛還在,就能造出又一座千秋殿來。
雖說與她關系不大,她當初下去龍淵,隻是為了沈冽,而沈冽又是為了沈谙。
可是,那往生客三字,她忘卻不了。
以及,那據說與她長得一模一樣的柱中女孩。
這也是師父為什麼要填平千秋殿的原因。
坐了半日,思緒未見半分清明,她今晚要等的人也沒有出現。
按理說,她今日在福全客棧貼了這麼張紙條,哪怕挖她記号的人不想明面上出來,暗地裡便也不找掌櫃的打聽一番麼。
杜軒當時提到過,扶上縣表面平靜,但暗地裡絕不,沈冽在此安排了許多人手,但更多的人手,是郭裕安排的。
明着說是為了保護季家,但在保護季家之外,還要用來對付沈冽。
杜軒說,他們想讓沈冽非死即殘。
今日挖她陷阱之人,尚還不知是誰。
但不論是沈冽的人,還是郭家的人,當真不好奇是誰埋下的陷阱?
一些困意湧來,夏昭衣輕輕打了個哈欠,便就在這時,街道盡頭傳來馬蹄聲。
她轉眸望去,來了一隊兵馬,速度奇快,眨眼便至跟前,匆匆而過。
兵荒馬亂的世道,尤其是相對大平朝而言的邊陲之城,這樣來去匆匆的兵馬不足為奇,沿街百姓未曾有一人推窗而望。
夏昭衣本也隻看去一眼,便收回視線,但旋即,她再度轉眸看去。
似乎,又有些不對。
這盔甲,是大平朝禁衛軍的盔甲。
習慣性的,夏昭衣手指輕動,旋即皺眉。
大兇。
·
半個時辰後,數千兵馬自扶上縣南城坐鎮營中而出,高舉火把奔向全城客棧。
城中不論大小客棧,所有入宿者全被抓走。
除卻客棧,挨家挨戶的房門皆被叩響,凡有外來者,租房者,同樣被官兵帶走。
鄰裡必須互相舉報,若有任何包庇,格殺勿論。
在這抓捕過程裡,遇上不少于十起的反抗者,頭顱當場落地,鮮血便灑在城中街道上,甚至屍體都未有空閑處理,任憑留着。
寅時三刻,大量官兵奔赴城外,扶上縣三十裡以内的所有鄉道,一時間馬蹄聲響徹。
待天漸漸亮開,幾家客棧裡的掌櫃和附近鄰裡,終是鼓起勇氣開門出來,想辦法收拾被棄于街上的屍體。
鮮血還未幹,但已冷得徹底,搬運屍體的每個人,從頭至腳,一片冰涼。
屍體大多都為異鄉異客,無人好認領,本想棄于城外,但官府來了命令,要人搬去城中最空曠的小廣場,官府還要驗屍。
于是一輛又一輛闆車,便往小廣場推去。
福全客棧的掌櫃和夥計則快要哭了。
他們已先一步扔去了城外,不得已,隻能硬着頭皮再去城外搬回來。
夥計推着闆車,軋過清晨的石闆路,咯吱咯吱作響。
掌櫃的跟在一旁,一邊喊着晦氣,一邊雙掌合十,不斷拜神靈,拜鬼佛,希望橫死者别來尋他們報複。
才出城下了鄉道,還未尋到棄屍的地方,便沖出來一夥人,直接揪着他們朝路旁摔去。
為首的男子揪住掌櫃的衣領,惡語問道:“昨日寫字那婆娘,可還記得是誰?
!
”
掌櫃的面色青黃,舌頭打結:“也,也是外來的,被官府抓走了!
”
“放屁,官府那邊沒有她!
”男子聲音變冷,“她可有留話給你們?
”
“沒,沒呀!
”
“她的模樣,還記得嗎?
”
掌櫃的回想了下,搖搖頭。
“她的臉不好認!
”一旁同樣被壓制着的夥計忙道,“黃黃的,黑黑的,一看便是種田的農婦!
”
“她什麼都沒有交代,留了紙條便走了?
”
“對,出手是闊綽的,直接就給了二錢,倒也,倒也不像是農婦。
”
“那二錢銀子呢?
”
“啊?
”掌櫃的顫聲說道,“你們是打劫的?
”
為首的男子當即甩了掌櫃的一記耳光:“她給的那二錢,交出來!
”
掌櫃的被扇蒙了,一時答不出話,夥計忙叫道:“自是在賬房先生那!
但你讓賬房先生認,定也認不出是哪個二錢,我們生意不好,可每月幾兩銀子的流水總是有的。
”
手下們看向為首男子。
男子神色陰鸷,松開掌櫃的:“滾!
”
兩個夥計忙去扶七葷八素的掌櫃,三人踉跄去抓闆車。
看着他們驚忙推着闆車離開,一名手下說道:“那婦人行事嚣張,還以為會留下諸多線索等我們去尋,豈料什麼都沒有。
”
“必不是什麼尋常婦人。
”男子冷冷說道。
“眼下如何是好,”手下說道,“我們死了四人,還有九人被抓走了。
”
男子沒說話,半響,沉聲道:“不慌,這扶上縣又不止我們的人。
”
“那季家的人和沈冽……”
“必是不會來了,扶上縣動靜這般大,他們應該會繞道。
”
說着,男子回頭看向身後的扶上縣:“我們去附近村野等消息,順便再想辦法救出城中兄弟。
”
“是!
”
掌櫃的被夥計扶着,臉頰火辣辣的疼,耳鳴還沒有消退。
三人不敢回頭,但也不敢回城。
繞了好大一圈,才去到郊野棄屍的地方。
說是棄屍,但也斷不敢直接将屍體裹個草席就亂扔,本就橫死者,哪敢輕慢對待,所以他們今早還特意挖了很深的土。
但尋到埋屍處,卻見土已被挖開。
三人放慢腳步,慢慢走去。
忽見一個眼眶通紅的男子自墳冢裡爬起。
三人吓得差點沒叫出聲音。
“别出聲!
”身後忽然響起一個少女聲音。
三人回過頭去。
是個容貌清秀明麗的少女。
夏昭衣伸指在唇前:“噓,他是死者的兄長,你們别說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