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卯時未到,杜軒早早從屋裡出來去準備早飯,便見到臨時設置的馬廄前,清瘦高大的少年正在喂馬。
淩晨天幕還未見曙光,是柔軟的墨藍色,少年太過挺拔的背影,在天光下清寒而孤獨。
但也是充滿力量的。
聽到腳步聲,沈冽回頭,杜軒快步上前:“少爺,我來喂吧。
”
沈冽已喂得差不多了,将馬草輕丢置一旁:“不用了。
”
他的手指修長幹淨,虎口因常年握劍而有一層淺淺的繭。
“少爺昨夜未曾沐浴,是今早洗的?
”
“嗯。
”
“……起得這般早,少爺是又沒睡好?
”
沈冽沒回答,轉身去井旁洗手。
杜軒嗅了嗅,聞到一陣粥香,跑去廚房看了眼,出來說道:“少爺,誰煮的粥?
”
“我。
”
“啊?
”
沈冽回頭看他:“我想學做包子。
”
“……啊?
”
“我想學做包子,”沈冽重複,“或者饅頭,其他糕點也可,你先教我揉面。
”
“……”
頓了頓,杜軒極其小聲道:“少爺,難道咱們不回醉鹿了,要去開店?
”
說完便覺得不可能:“不然怎麼好端端的,少爺忽然提起這些呢……”
問完适時遞上幹淨的手帕。
沈冽輕輕擦掉手上的水,轉眸看向廚室:“我很想她。
”
杜軒噎住,這猝不及防的……
可是,眼前少年的聲音太過清越幹淨,眼神也是,并無半分雜質,黑眸清澈雪亮,似是再繁盛的人間燈火和明輝華筵都染不進去的孤華寒月。
“少爺,想做早點給阿梨吃?
”
“一個時辰後動身,尚還有時間同你學一學揉面,”沈冽放下手帕,“不過得先喝一下我煮的粥,我曾對照食譜煮過一次,但當局者迷,我自己吃不出是好是壞。
”
“阿梨如何評價?
”
沈冽側頭看他:“你知道阿梨也在?
”
杜軒眨巴了下眼睛:“……用得着猜嗎?
”
沈冽淡淡一笑,朝廚室走去:“來。
”
少爺笑了!
杜軒心花怒放,當即小跑着跟上。
鍋裡粥香濃郁,沒做幾次飯的沈冽卻将米水比例掌握得非常好,煮出來的粥不稀不稠。
杜軒豎起的大拇指幾乎放不下:“少爺,太絕了!
阿梨定喜歡的!
”
沈冽将僅剩的所有面粉拿出:“這些用完便沒了,先簡單教我揉面,我随你一起做幹糧。
”
“嗯!
”
因為吃過沒有食物的大虧,所以沈冽這兩年在出行時都将食物放在第一首要。
其實,就算沒有江州遊湖縣一事,他也早已有離脫郭家之念。
除卻母親去世後留給他的産業,還有沈老太爺贈他的幾個大莊子和圍場外,沈冽自己也有置業。
最早安排的置業之處在京城與塘州,庚寅年後,轉去了相對較安穩的睦州和蓋州。
雲梁沈氏,富貴滔天,半個雲梁幾乎都是沈家的産業。
沈老爺子的經商手段堪稱點石成金,沈冽幼年雖未跟祖父學過經商,但也耳濡目染,在錢财調度安排上,他所選的幾處入股商鋪和購買的幾個錢莊,這些年都收益頗佳。
這些錢财保障了所有人的吃住,哪怕現在深陷戰亂華州,杜軒都不會在沈冽的衣食上有半分瑕疵怠慢,仍精細富貴至一碗一筷的細節上。
眼前這些面粉是杜軒特意挑選的臨甯面粉,事先就安排在永武城接應的物資裡,如今已快用盡了,這麼點也供給不了幾個人。
接下去出了雙坡峽,到華州的安渚關口,一路都不會再有補給。
去到最危險的醉鹿,反倒能變寬裕。
杜軒卷了袖子,将手洗了數遍,回來開始教沈冽。
但暫時不建議沈冽上手,隻讓他在一旁看着,他邊揉面邊将水和粉的調配,還有發面的時間反複說上數遍。
沈冽聽得認真,杜軒說着說着,話鋒忽的一轉:“雙坡峽外說不定已經動起手來了,咱們居然在這裡揉面,怎覺得怪怪的呢。
”
“與我們無關。
”沈冽說道。
“少爺,”杜軒停下手中力道,認真問道,“你是怎麼猜到,陳為民會被抓去雙坡峽,雙坡峽那邊又是郭家的人?
”
沈冽眉心微不可見的輕輕蹙緊。
杜軒一頓,蓦然意識到自己問了不該問的。
在旁人眼裡,沈冽是一個可怕的人,他無論遭受什麼都不會倒下,他扛得住絕大多數人所不能面臨的絕望,冷靜淩厲得像是沒有感情。
但别人不知道,杜軒還能不清楚嗎,沈冽并非沒有弱點,隻是,他是一個自我調節能力非常強大的人。
他打不趴,吓不倒,喝不退,多大的苦難砸在他身上,他照樣能挺着脊背站起,面無表情,沉默得像是不知道痛。
現在,沈冽早早起來,煮粥,喂馬,來學揉面,這是因為他在努力朝着光在跑,想以平淡生活沖散殺戮兇戾。
杜軒想抽自己兩耳光了,哪壺不開提哪壺!
“少爺,這個面粉……”
“無曲那支兵馬被我們輕易突破防陣,當時我未殺人,便是不想多生事端,他們不難猜到我的意圖。
而他們既要對付無曲,定不願軍營後面出現問題,所以,他們也不會招惹我們。
”
“那,雙坡峽那邊呢?
”
“陸豹和史岩擅騎射,身手一等,為人警惕,而且守時,他們即便遇險,也斷不會一起出事,定有一個人會活着回來。
”
杜軒點頭,冷冷道:“裴顯宏也在,他太了解不過我們了。
”
“與他無關,”沈冽淡淡道,“是他們大營中的另外一個人。
”
“誰?
”
“我不知道,”沈冽看向漸漸變得明亮的窗外,黑眸冰冷幽深,“應該是位謀士。
”
一個能清晰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上冷靜分析局面的人,也是一個能讓郭子钰,郭裕這樣心高氣傲的世家少爺說撤退便撤退的人。
這個,才是對手。
“他很厲害嗎?
”杜軒看着沈冽的神情問道。
“嗯。
”
“那也沒轍,”杜軒手一攤,一聲怪笑,“現在還不是在安渚關口上吃苦頭?
最好宋緻易的兵馬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