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昭衣看向自己的手,手指上面有很多新長的小繭子,都是一次次疼出來的,手指粗糙了很多,眼下紅的很不尋常,以及一直在發癢。
這具身體此前未生過凍瘡,這個冬天,怕是難捱。
她不是沒想過保護自己,隻能說沒有那些保護,手指現在的情況可能更糟。
夏昭衣不知說什麼,擡頭又看向沈冽,目光坦然幹淨。
沈冽從她的指尖望回她的眼睛,詢問關懷之類的言語累贅多餘,隻能希望她的路造得越快越好。
門在這時被打開。
他們轉頭望去。
白清苑親自迎了出來。
居家的冬日暖襖,溫婉得體,臉上的笑容略顯憔悴,但雅持着她一貫的端莊賢淑。
“阿梨姑娘,”白清苑福禮,欣笑說道,“許久不見。
”
笑意中卻帶着幾分局促和不自在。
“白夫人好。
”夏昭衣說道。
“這位是……”白清苑看向沈冽,頓然驚豔。
“在下沈冽,”沈冽說道,“見過白夫人。
”
白清苑畫功不及丈夫邰子倉出名,卻也是個擅畫的,一雙眼睛望去,便道為天人。
玉為骨,花為容,口中說得是敬語,神情也無半分倨傲,偏令白清苑覺得其疏離孤冷,不敢攀近。
就,就跟這位阿梨姑娘一樣,都是讓白清苑覺得不安的人。
“見過沈公子,”白清苑說道,而後看向夏昭衣,擡手做了一個請,“阿梨姑娘,屋外天冷,速速進屋吧。
家中仆婦不懂事,阿梨姑娘莫怪。
”
屋宅偏清冷,進去便看到邰府為數不多的仆婦丫鬟正在奔波抱炭。
白清苑節儉,邰子倉不在家,她能不燒炭便不燒,自入冬後,家中沒有一日是暖和的。
白清苑将夏昭衣迎去正堂,炭火才起,暖意來得慢,她親手奉上泡好的茶,微綠色的茶水飄着一等的雨前茶葉,尖尖的嫩芽,形同小舟。
“此前一别,還在想下次見到姑娘會是什麼時候,沒想歲末之前還能見到,着實太好。
”白清苑坐下後笑道。
夏昭衣不喜客套,笑了笑後直接說道:“白夫人與我打過多次交道,應該了解我的性情,我素來麻木,對旁人的事鮮少放于心上,極難有共情之心,除非于我有價值。
就如白夫人當初在街上所寫的唐相思三字,知道其可以将我引出。
”
白清苑面上的不自在立時變得更明顯,同時心下略慌,不知她要說什麼。
“阿梨姑娘,為何好好的要提起……”
“但有一件于我而言是閑事的事,我插手管了,”夏昭衣看着她,“白夫人,便是我離開從信後,給你寫得那封信。
”
白清苑的手指驟然攥緊,臉色一白:“阿梨姑娘說的是,有關陳永明的那封信。
”
“那日我和支大哥離開從信,我們在城外無意中見到了陳永明和他女兒。
我起初誤認為陳永明乃落魄商賈,可以助我些許忙,等發現不是後,我抽身要走,不想再耽誤時間,便将這些寫在紙上,寄信給夫人,希望夫人為黃家姐妹主持公道。
”
白清苑垂下頭,呼吸的節奏都亂了。
屋中幾個炭盆上的暖意緩緩烘烤而來,她卻覺得更冷,如坐針氈。
“看來,白夫人将我的信不當一回事。
”夏昭衣淡淡道。
“不是的,阿梨姑娘……”白清苑不敢看她的眼睛,細弱蚊聲。
“其實,我當時也可以将陳永明抓了,随便交給驿站的官差,”夏昭衣看着她,“但是白夫人,是你令我間接害死了一條人命,我想着讓你來補救,可你根本沒有做到。
我今早起來便去打聽,陳永明徹底逃得無影無蹤。
”
“那姑娘是自己自缢在泰安酒樓的,這,這不算是阿梨姑娘你害死的呀。
”白清苑顫聲說道。
“白夫人,說出這句話時,你的良心,可有在痛?
”
白清苑眼眶變紅,手指輕微發着抖。
“那時,陳永明要他女兒兩日後準備衣物幹糧給他,他女兒,可有找你幫忙?
”夏昭衣繼續說道。
白清苑偏頭看向外面,不敢回答。
“看來,是有。
”
屋外的雪下得越來越大,忽地起風,一陣雪花飄進屋室,被融融暖意瞬間化了。
夏昭衣臉上沒有什麼譏諷的表情,從坐下來後到現在,她一直很平靜,說話不疾不徐,語聲亦淡雅溫和,但每一個字,對白清苑而言都像是一顆釘子。
白清苑看着滿地的霜雪,不知如何是好。
在聽到仆婦說,那個阿梨姑娘來了,白清苑便開始不安了。
她當真以為再也不會見到這位鼎鼎大名的阿梨姑娘,畢竟這隻是一個小小的從信,而她那樣的奇女子,是腳踏四海的。
“沈冽,”夏昭衣看向沈冽,“我給你說個故事吧。
”
“嗯。
”沈冽望着她。
夏昭衣淡笑,目光卻轉向白清苑:“從信府有一個小縣尉,叫陳永明,他是陶岚的丈夫和彥頗在從信收買的官員之一。
這個陳永明,或者有可能是陳永明的同黨,他們殺害了陽川坊的心雨娘子,意圖滅口,後又在衙門口殺死了她們的娘親。
心雨娘子的妹妹黃心月得以走運,遇見了辛順先生,辛順先生怕她亦被人殺害,特意将她保護在泰安酒樓,但那夥人仍不放過她,幾次追殺至酒樓,還撞在了我的手裡。
”
“嗯,然後呢。
”沈冽問道。
“陳永明事發,他便在衙門後邊放火,殺害了一個替死鬼。
他雖然逃了,但是他的妻女被官府的人抓走了。
恰好我們眼前的這位白夫人,她跟陳永明的夫人是好友,便有求于我,讓我幫她救出好友。
陳永明該死,但我認為其妻女不該受其拖累和株連,我便去找聶揮墨,談妥後,他答應将陳永明的妻女放了。
”
“可就因我此舉……讓一位家破人亡,被人四處追殺的姑娘徹底放棄了生念,自缢在我門前,”夏昭衣語聲變緩,“那姑娘死前,寫了一張紙條給我,上面寫着,公正道義。
”
“阿梨,”沈冽低低道,“她執拗于她的心念,她是可憐人,但是她的死的确與你無關。
如你所說,陳永明的妻女不該受連累。
”
“但是,”夏昭衣看着白清苑的側臉,“陳永明的女兒,卻在幫着她作惡多端的父親逃走。
我想着此事與白夫人有關,便寫信給白夫人,特意說了這對父女兩日後還會再見。
我希望白夫人能讓官府的人抓住陳永明,還黃家姐妹一個公道,結果……”
“結果,”沈冽亦看向白清苑,“這位白夫人以為你将一去不複返,不僅沒有這麼做,還反幫了那位女兒,提供了物資幫助,讓陳永明更好地逃走,是這樣嗎?
”
“是這樣。
”夏昭衣說道。
白清苑的眼淚跌落了下來,渾身禁不住在顫抖。
“她哭了,”夏昭衣淡然一笑,“沈冽,她為什麼哭呢。
”
“絕不是因為良心,”沈冽說道,“因事發而哭,她在害怕。
”
“這眼淚,真不值錢。
”夏昭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