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快過,就要午時,但天色因風雪而越來越暗。
斷崖下蒼雪漫漫,遍嶺霜白,嶺下又有更多高低不等的懸崖,那些堆積在懸崖邊的霜雪一直在不斷掉落和下陷,形勢險峻。
元禾宗門的仙師門人們分散各處尋人,因山下東南處便是雙江宮府,唯恐名字傳出去被下邊的人聽到,戴豫便隻好說,就喊女娃。
滿山都是“女娃”“女娃娃”。
鏟子挖了大量的雪堆,幾乎要掘地三尺。
更下邊的深淵,沈冽早早便下去了,因怕火把将冰雪溶化,造成雪堆底部濕滑,會發生更可怕的霜雪下沉,他幾乎是摸黑前行。
但深淵太大,不知從何去找,尋了良久,不見人影。
從巳時到申時,所有人沒有停下,一直在尋,始終未果。
天色越來越暗,陰沉降下,四野燈火稀薄,狂風又起,一場洶湧大雪。
裴老宗主提着鏟子往上坡去,看着正在鏟雪的老者,說道:“這一片幾乎都找遍了,她可能是掉在了深淵下邊,已經過去了這麼久,恐怕兇多吉少,我想帶人去下邊找,又怕不安全,得你帶路。
”
老者一身與尋常種田農夫并無兩樣的寒冬素衣,正将一堆雪鏟開,邊道:“叫人回去吧。
”
“那,不找了嗎?
”裴老宗主問道。
“要起大風了,”老者擡起身看着他,說道,“繼續找下去,此處一半的人都活不了,勞煩選十個身手了得的人給我,我繼續找。
”
“好,”裴老宗主點頭,“我這就去。
”
“有勞。
”老者說道。
看着裴老宗主離開,老者收回目光,提起來又是一鏟,鏟子帶出來一物,一根由長長的布條卷裹而起小布筒。
老者愣了,伸手撿起布條。
很簡素的布條,布筒裡面裹着的是雪塊。
布條有些破舊,裡面的雪塊同四周大雪不同,看去便知是将化未化時,重新被周圍大雪凍起來的,沒有内聚力的絮狀。
真的是她,而且,她病了。
激烈澎湃而起的心緒沖擊着數十年冷靜自持的老者,他的手有些顫抖,哪怕當初站在山口望着她遠離的背影,知道是一場生離死别,至此夏暖冬寒,再無相逢之日,他也沒有這般不平靜。
不過很快,老者便恢複平靜,回身望向更後面的斷崖。
四周地段他都挖過,此布筒是他現在所站位置的雪下三尺處發現的,積雪很深。
物是死的,人是活的,依她的身手和應激判斷能力,除非奄奄一息,否則哪怕病得再重,隻要當時還有走得動路的力氣在,就絕對不會讓自己身處險境。
按照那壯士說的,雪路當時是從南往北,次第塌陷,所以她掉落下來後,第一時間不讓自己被掩埋,那麼便會被北邊沖下來的雪和雪坡下滑的力道往東南帶去。
現在已經找到了她身上掉下來的小物,那麼基本可以判斷出大緻方位了。
天道客在,命定有聲。
若真是她,跋山涉水而歸,便斷不會在此溘然再逝。
天道不允,天命不允!
“師父,告辭了。
”少女清脆的聲音仿若耳邊重響,夜色下她鄭重說道,眉目迎着飛雪,朦胧若畫。
他未曾言語,安靜看着她離開,她的背影還未消失,他便轉身離去。
而後,是她替兄身死的消息散于九州,慘烈至極,蒼生震撼,天下大恸。
他獨對群山而坐,天光清寒,千裡無人,三天後,他起身往北,要帶徒兒回家。
老者望着那邊的斷崖,握緊手裡的素布。
“徒兒,為師來找你了,”老者很輕的說道,“要活着。
”
……
……
“要活着。
”夏昭衣很輕很輕的說道,聲音幾乎發不出來。
她的額頭特别燙,渾身沒有半點力氣,眼皮沉重如千斤,難以睜開。
她做了個舊夢,一個好長好長的夢。
夢裡,她一身月白色長衣,提着一盞青燈,站在茫無邊際的戰場上。
到處都是屍體和未燃盡的火,那些屍體,完整的,破碎的,安詳的,不瞑目的,滿目瘡痍。
風雪從天上呼嘯而來,掠過遠處高聳的城門,穿過破敗的大型攻城機械,席過戰場,吹向未知的遙遠天際。
那些遊魂們慢慢爬起,成千上萬,他們經過她,随着風的方向而去。
她提着燈回身,看着他們的背影,天地蒼茫,他們蕭條而孤獨,明明那麼多人,卻就是那麼孤獨。
她的衣衫和青絲被風吹亂,手中青燈搖搖晃晃,亂了光影。
她忽然很想哭,沒有原因的,就是想哭。
不過她沒有哭出來,她沉默站着,望着他們遠去,漸漸消失,而後,她的身邊滄海桑田,萬物更改,那些屍體化作白骨,化作塵煙,那座高聳的城牆被推倒重建,春風吹拂大地,萬物生長茂盛,光彩重生,可是,那些人回不來了。
這是一個舊夢,兩年前在她得知父親和兄長去世的消息後,她做過的夢。
夏昭衣清楚意識的到這個夢曾經做過,但她怎麼都睜不開眼睛,夢魇壓着她的四肢,動不了,她像是能聽到身邊的動靜,又像是聽不到。
沉重的感覺持續好久好久,她幾次試着睜開眼睛,漸漸能隐約感覺到,身體似乎被人背着,随着步伐一起一伏。
背着她的人有很寬闊的肩膀,穿着薄薄的衣衫,所以越發能感受到對方肩膀下的清瘦。
是誰?
誰救了她?
夏昭衣靠着他,腦袋昏昏沉沉,睜開到一半的眼眸又阖上了,依稀好像,是一個熟悉的下颚,線條幹淨堅毅。
“二哥……”夏昭衣意識模糊的喊道。
夏昭學微微側頭,看着背上昏睡的女童。
臉蛋紅撲撲的,燒的似乎越來越嚴重了。
她剛才好像呓語了什麼,聽不清楚。
他這幾日不知怎麼回事,淨遇上些生病受傷,狀況不好的孩童。
“别擔心,”夏昭學朝前緩步走去,說道,“我等下送你去安全的地方,你不會有事的。
”
“二哥……”夏昭衣睡夢裡又很輕的喊了一聲,眼淚從她閉着的眼睛裡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