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小随從,所有人都扭過頭去。
玉溪樓打烊後供以照明的燈火,來自于每一層置景的花朝宴長方壁燈。
少女光潔雪白的臉在燈火下漸明,一雙清淩淩的烏黑明眸掃過木闆上的滿地鮮血。
才噴湧而出的鮮血滾燙炙熱,和她身上過分清冷的氣質形成強烈的視覺沖擊。
詹甯跟在她身後,一把銳利明亮的大刀架在季夏和的脖子上。
“别,别打了兒,”季夏和叫道,“我的命兒在他們手裡兒!
!
”
衆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後目光都緊緊盯着詹甯手裡的刀。
夏昭衣的視線,則落在扶欄上的那灘血。
對方蒙面,且光線昏黑,但剛才那聲音,夏昭衣記得住。
“阿,阿梨姑娘兒……”衛東佑顫聲叫道,“你快放了我們支爺兒!
”
“那便止戈!
”詹甯叫道,“速将地上血水清洗收拾,今夜便當一切都沒有發生,不然,我這就砍了你們的财神爺!
”
季夏和忙又驚呼求饒。
衛東佑和其他暗衛們趕緊配合。
小随從躲在門縫裡幹着急,一顆心七上八下。
他身後的蔡和卻忽然鎮定沉穩了下來。
小随從回過頭去,見蔡和仍秉燭立着,眼睛一直打量一言未發的夏昭衣。
“先生?
”
“我們本是要引她去殺陸明峰,不想,她一來也是對支爺下手。
”蔡和沉聲說道。
“我們是要引她不假,可誰能料到今日這局面呢。
”
“加派人手,嚴加盯梢,此女今夜若要藏身于此,便等同于我們卧榻之側伏有猛虎。
”
這比喻讓小随從寒毛立起:“是,那陸明峰那,可要我差人去一說。
”
“讓支爺手下去。
”
“嗯!
”
小随從擡手準備開門,卻被蔡和忽然伸手按住肩膀。
“先生?
”小随從看着他。
蔡和眉目沉冷,若有所思,手中燭火閃耀,在他臉上投下浮動光火,半陰半明。
“我們,也可以變一變路數。
”蔡和說道。
“變路數?
”
“若遇有十萬分把握可以成功對她下手,便不可放過那機會,”蔡和神情變得陰沉,“哪怕支爺性命不保,也不管。
”
此女和陸明峰都必須得死,二人皆是日後的心頭大患。
小随從明白那十萬分的把握有多難,點頭說道:“是,先生。
”
一盞茶不到,傷亡統計交到蔡和手裡。
死三,傷六。
支爺的手下們後去,隻一人輕傷。
其中一具屍體是入侵者的。
剩下二死五傷,都是蔡和的人。
那具屍體臉上蒙面的紗布被扯下,面紗下一張陌生面孔,年歲約不到三十,身上搜尋,隻有十兩碎銀。
靴子,外衫,中衣,皆是尋常市集可買之物。
大乾普世的鍛造精工分上,中,下三等,此兵器屬上等,但不能看出哪裡特殊,産自哪裡,除非是名家所鍛造的特等。
小随從差人去醫館綁了幾個大夫回來給傷者治病。
在樓下等候時,他看到拿刀挾持支爺的那名大漢陰沉着臉下來,去後院開門。
小随從心念一動,立即讓自己的手下對這落單者動手。
衛東佑将他們攔住:“這是幹啥兒,要讓我家支爺不好過?
那阿梨可是好惹兒的?
!
”
小随從氣惱,眼見那大漢打開後門,又來三個男子,都是個高強壯的,小随從一拂袖,帶人去前面大門等人。
不過想了想,小随從又回頭看着那幾人上去樓梯。
之前在深巷所見,阿梨身旁前後,包括那對羸弱兄妹,似乎不止五人,其他人不知被她安排去了哪,不定又是什麼手段。
小随從見過那麼多女人,還從未見過這般女子。
支爺主卧門前,一大群男人嚴防死守。
蔡和的手下一過去就被人攔下,怕他們說什麼話惹那少女不悅,危及支爺性命。
蔡和一名近衛隻得拉着最外頭的支爺手下去旁邊,勸說他,比起阿梨,陸明峰逼迫支爺在山景城搞那一番動作,也切不可忘。
“你說這都是什麼事兒,”支爺手下愁眉,“我們就是打西北來的,想做買賣賺大錢兒,一路廣撒網,廣收獲,能讓利兒就讓利,從來不讓朋友吃虧兒,可我們真倒黴兒。
”
近衛表示同情,寬慰一番後繼續将話題往陸明峰身上引。
幾番拉扯,支爺手下隻得道:“好主意,我去試試那姑娘的口風兒!
多謝兒了!
”
“咱們是自己人嘛,”近衛一臉為他好的模樣,“這世上有啥關系,是比錢來得瓷實的?
”
“說得好!
”支爺手下說道,贊許拍了拍近衛的肩膀,轉身進屋。
屋内一片安靜,隻亮着兩盞燭火。
寬敞大床上,史國新和李滿一起睡着。
夏昭衣睡在軟榻上。
詹甯和唐濤聲睡在凳子拼就的“木闆床”上。
季夏和則伏在案前。
成日成日演戲,還要應付一大幫人,他嘴上說着沒事,把床位給讓出去,實則困得直淌淚。
所幸支爺身價在那,故而卧室寬敞,容得下這一個又一個虎背熊腰的壯漢。
暗衛将他輕輕推醒,好在季夏和沒敢深睡。
暗衛将那近衛的意思轉達。
季夏和眨了下眼睛,說道:“借刀殺人,老奸巨猾啊。
”
“可惜他不知得是,我們和阿梨姑娘才是自己人。
”
“你就說意思已經送到,但裡面氣氛劍拔弩張,你不好多留。
”
“是!
”暗衛應聲。
他輕手輕腳出去,輕手輕腳關門。
季夏和看着滿屋子熟睡的男人,和睡在軟榻上的少女。
搖搖頭,還真沒見過這樣的“劍拔弩張”。
想了想,季夏和惡趣味湧上心頭,拿開鎮紙,取出一張紙來,提筆沾墨。
“……她與數名男子共處一室而睡,偏你沒這福氣……”
壽石守衛置所的兵馬一家一家搜查,翻箱倒櫃,許多民戶的地窖與茅房都不放過。
因壽石兵力有限,軍察部便去衙門,令幾名小吏将折沖府中的在冊民兵召集起來。
如此,搜查人員的質量良莠不齊,發生諸多看人下菜,奪人财物之事。
等搜到金川坊,快天明了。
大量外來人員被帶走,一些脾氣暴躁的男人,直接在街上和官兵叫罵,時有打鬥發生。
比起松州扶上縣一直以來的高壓統治,壽石城的官民在面對全城搜捕時顯然散漫。
便導緻,一方執行不夠嚴,一方服從不配合。
面對一些大戶人家,軍察部的人嚴加搜查,折沖府的民兵則要看對方好不好惹。
但即便是軍察部,到了金川坊也萬不敢亂來。
金川坊的諸多店鋪,都隻是分店。
比如壽石第一酒樓懷德酒樓的幕後大東家範不得,他便不止這一家酒樓,多處皆有店面,莊孟堯的親妹夫裴勇夫還有入股。
又比如趙甯的甯安錢莊,鼎鼎大名的衡香甯安樓,若是招惹,他們直接離開壽石,斷得是金川坊大片商戶們的流動貨銀。
這也是許多人痛恨趙甯,卻沒有辦法幹掉趙甯的原因。
商人四處走動,要得便是哪裡都能尋見的錢莊,趙甯的錢莊天下遍開,誰不想要圖個方便。
軍察部才建不到幾年,雖一心想效仿天榮衛,但在實力和手段上,到底不如。
面對這樣的情況,軍察部目前也隻能低眉。
快查到玉溪樓時,樓上的暗衛提前先散,各回各屋。
兵馬卻連樓梯都未去,隻去詢問玉溪樓掌櫃可有異樣。
後院就停着三具屍體,玉溪樓掌櫃脊背冰涼,好在多年同各方人馬打交道,經驗頗多,油嘴滑舌,終是将官兵們給忽悠走。
外面天光大亮,一夜折騰,衆人皆疲累不堪。
小随從進去找蔡和時,他伏在案上睡着。
小随從在他肩上披了一件外裳,悄然離開。
出來後,隔着中庭扶欄,小随從看着支爺的卧房門,不知要不要過去看看。
随着官兵們的離開,暗衛們又重新聚來,不過人數較之前要少一半。
大概大家都太疲累了,看他們這模樣,說是嚴防死守,唯恐裡面的人對支爺亂來。
倒不如說,像是在守衛,防止别人進去呢。
這支爺,可真是樹大招風。
小随從随意想着,轉身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