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晖閣的事情,宣延帝不知情。
除了早上醒過來的半個時辰,他沒多久便又睡下了。
在宮裡,他一直睡不好,一閉上眼睛,就是各種人面,各種算計,還有那些戰場上倒下的士兵,他們變成了一具又一具的白骨。
他幾乎每天都在做噩夢,脾氣越來越暴躁,一些事情,他明白自己不該發脾氣,可是,他就是控制不住。
那沖上心頭的怒焰,讓他想毀掉一切。
離開皇宮,他知道所有人都在怪他,這一路以來,除卻車馬勞頓颠簸,他的心更無法平靜下來。
他從小在宮裡長大,作為母後的第一個兒子,他一出生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之選。
他的家,就是皇宮。
離開皇宮,離開京城,難道隻有别人在難過嗎?
那些心緒積壓下來,宣延帝一下子蒼老了好多。
隻有昨夜睡在這時,他才覺知從未有過的甯和。
真的,許久未曾睡得這麼舒服了。
空山天角,萬籁清甯,與風動,與雲平,身心端靜,神遊四海,任他江山成敗,誰主沉浮。
一切都是空的,空的。
睡了好久好久,醒來天色已暗。
宣延帝終于坐起,呆坐一日的穆貴妃起身倒水,走來遞到宣延帝身前:“皇上,您醒了。
”
宣延帝沒接,而是說道:“開窗。
”
“嗯。
”穆貴妃應聲,過去打開窗戶。
外邊有些吵,今日公主皇子帶人去堵,卻無人理睬,他們等不到皇上醒來,亦不敢真去大動幹戈。
“發生了什麼?
”宣延帝問道。
穆貴妃将外面的情況說了。
宣延帝點頭,說道:“也好。
”
因睡眠充足,他現在精氣神俱佳,倒也真想見一見這元禾宗門的門主是個什麼樣的人。
皆說鐘靈毓秀,這門主會不會當真是個仙家之風。
“我是覺得,未免太得罪人。
”穆貴妃說道。
隻是她管不了那些皇子。
“左右不是朕令人去的,就說朕睡了一日,不知發生何事,有何不可?
”宣延帝說道。
穆貴妃點頭:“嗯。
”
“不過,當真一整日都沒有理會烨兒他們?
”
“沒有,”穆貴妃說道,“他一聲未吭,渾然不怕。
”
“如此啊,”宣延帝說道,“你令人去跟陽平說,直接将門給砸了吧。
”
穆貴妃一頓,皺眉道:“這……陛下,陽平到底是個女兒家。
”
“讓徽兒和烨兒去,不是更不像話嗎,”宣延帝皺眉說道,“讓你去,你便去。
”
穆貴妃努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不讓臉色沉下來,說道:“是,陛下。
”
穆貴妃派了人去說。
她的傻女兒壓根不知這是口大鍋,欣然應下,朝前方石門望去,說道:“點香!
一炷香後再不出來,就給我砸!
”
斜晖閣靠山而建,一共三層,建築極廣,不過閣中藏書寥寥,總共才兩個書櫃,異常空曠。
斜晖閣後有方大空地,空地另一端的山壁,便是宗主閉關幽居的暗閣。
“早知,我不罵他狗皇帝了。
”少年藏在遠處雪坡上說道。
“早知,我不謊稱閉關了。
”裴老宗主也說道,後悔不已。
實際上哪裡有什麼閉關的地方,這個所謂的暗閣,裡面不過是用來囤放食物的山房之一。
“現在怎麼辦?
”小少年問道,“他們真的會砸的。
”
“到時候再給我來上一個欺君之罪……”
“那就完了。
”
“真的完了。
”
兩個人回身靠着山壁,一籌莫展。
沉默了陣,少年說道:“要不,我去找我師父吧。
”
“我怕你師父提刀出來。
”裴老宗主說道。
“那怎麼辦嘛。
”
裴老宗主擡頭,望向浩瀚夜空。
從昨夜雪停後到現在,一直未下雪,晚來新霁,萬裡清朗,星子密布垂挂着,一片銀河。
“如果,”裴老宗主說道,“我是說如果,支離,你師姐要還在的話,你覺得她會怎麼做呢?
”
“喂,我上山時,師姐已經死了,我都不認識她。
”
“唉,”裴老宗主歎氣,“算算日子,快臘月初十了。
”
“那就是整兩年了。
”小少年說道。
裴老宗主皺了下眉頭,而後垂頭數手指。
“你幹嘛?
”小少年看着他。
“居然,真的兩年不到?
”裴老宗主說道,“二十二年臘月初十,如今是二十四年,還真的兩年不到。
可我怎麼覺得,像是過去了十年?
”
少年搖頭,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節哀節哀。
”
這時後邊傳來動靜,少年回頭看去一眼,不悅道:“這些不要臉的,看來是要玩真的了?
”
裴老宗主也回頭看去,被拉回現實。
香已經快燒沒了。
大量禁軍和金吾衛朝斜晖閣而去,元禾宗門的仙師掌務們急的團團轉,但勸不住已經氣了一天的公主。
待最後一點香燒完,陽平公主提着裙子邁上寬長台階,在石門前的空地停下。
石門兩人之高,三人展臂之寬,其上刻紋精雕細琢,以元禾宗門的圖騰為主,兩邊石壁光滑平整,各有一盞精美的落地石雕燈。
陽平公主揚聲說道:“裴老宗主!
本宮同兩位兄長在此已等候一日,沒有耐心了!
”
石門依然沒有動靜,毫無聲響。
陽平公主點頭,說道:“好!
裴老宗主,冒犯了!
”
說完,側頭就要令手下破門。
一聲尖銳的口哨在遠處響起。
支離站在雪坡上,雙手抄胸,說道:“可以啊,臭不要臉的皇上,生養的女兒果然也臭不要臉!
”
陽平公主一見到他就火冒三丈,聞言更是胸悶氣短。
“放肆!
”八皇子李烨上前喝道,“把這荒山野嶺的潑皮抓住!
”
“荒山野嶺你們還賴着不走,屁股長釘了嗎!
”支離罵完,轉身朝另外一邊跑去。
“給我追上他!
”陽平公主叫道,“追上他重重有賞!
”
支離速度飛快,躍上另一個雪坡,朝跟昨晚相反的山頭跑去,看方向,是元禾宗門另一側山門。
但這一次的地形着實不好,加上天黑路滑,他沒有穩住身子,從雪坡上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