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漸昏暗,除卻偶爾一道閃電照亮蒼穹,幾乎沒有光亮了。
卞元豐坐在地上,雙腳懸在半空外,頭頂是外凸的岩石,恰好能遮住天上急雨。
“少爺。
”小厮過來喊道。
卞元豐神色冰冷,陰涼如這天地氣象。
“今天晚上怎麼辦,莫非我們就要睡在這裡嗎。
”小厮又道。
“不可能。
”卞元豐低低說道。
“什麼?
”
“她沒道理就這麼不見了,一個這麼矮的女童,她怎麼辦到把憐平給打了,還敢對我動手,不可能!
”
想到她那嚣張的模樣,卞元豐便氣得咬牙。
小厮看着他,都一整天了,竟還在生氣……
小厮歎道:“可是少爺,我們晚上……”
“你要不怕被雷劈死,那你滾吧,”卞元豐說道,“現在除了呆在這裡,你還有别的地方可去嗎?
”
小厮沒說話了,回頭看向身後的那幾個同伴,誰都不敢吱聲了。
肚子餓的咕叫了聲,卞元豐伸手摸着自己的小腹,想到已經快兩天沒吃東西了。
他轉頭朝西邊看去,隐約隻能看到兩排屋舍,和那面前被閃電照亮的深澗。
别說他沒得吃,恐怕前山的所有人都吃不上飯吧。
“後院那些仆婦竟還偏護她,”卞元豐錯着牙,低聲愠怒,“都别落在我手裡,我不會讓她們好過的。
”
這時,站在最左邊的小厮伸手一指:“那裡是不是有個人?
”
衆人朝那邊看去。
斜對坡泥石滑落的空曠半山上,一個瘦高人影正跌跌撞撞的往下面爬去。
雷雨中的山路着實不好走,那人走的分外費力,好幾次滑到,雙手撐在地上,雙腳連踢帶蹬,方能穩住身形。
他頭上戴着個鬥笠,遮了臉,加之天色昏黑,很難看清模樣。
“好像是下山的,方才我們沒見到這個人吧,哪裡冒出來的。
”另一個小厮說道。
這時一道閃電劈亮天地,那人被刺了眼,以袖遮臉往旁邊躲去。
卞元豐看他這身形,蓦然一愣。
“好眼熟啊。
”小厮說道。
悶雷滾滾而來,沉沉乍響,他大約吓到了,在那邊一動不動。
卞元豐愣怔的眼眸忽的一凜,低聲道:“是蘇舉人!
”
“蘇舉人?
”衆人也愣了。
蘇舉人癱倒側卧在泥地裡,着實不敢動了。
他一向自認悍勇,無所畏懼,哪怕山賊匪窩都敢以身試險來勇闖較量。
未想這自然天威,終是讓他腿軟和膽怯了。
大雨嘩嘩,他渾身濕透,抓着紮根入土的野草,想要穩住些身子再爬起。
又一聲霹靂乍響天幕,他甚至覺得一陣電流從自己的指尖滾過。
“他為什麼會在這?
”小厮又道。
卞元豐沒有說話,眉毛壓在眉骨上,看着蘇舉人的目光變得冷冽。
小厮見他面色,讪讪閉了嘴巴。
關于蘇舉人,他們不敢多說多打聽,絕不是因為對讀書人的敬畏,而是源于卞元豐。
這一點誰都覺得好笑,卞元豐一個出身于賊窩的小賊頭,對殺人放火,搶劫掠奪沒多少興趣,卻偏偏愛好讀書。
而蘇舉人更是好笑,他絲毫不将卞元豐放在眼裡,雖教他讀書識字,但僅僅隻是教。
書裡不懂的,卞元豐問他他也不說,常挂嘴邊的話便是,隻教書,不育人,何況你又不是個人。
這在這些小厮眼裡,跟當了窯姐又立牌坊有什麼區别?
真是可笑。
卞元豐的态度轉變也很明顯,從最初的不屑一顧,到後來的虛心請教,蘇舉人都不做應答。
如今,卞元豐也沒了好臉色了,這對師生的日常,便是互相冷眼。
而這過程裡,卞元豐也曾幾次大怒,想要砍了蘇舉人,都被卞夫人攔下。
但大家也都知道的,卞元豐哪會真的去教訓他,這個天不怕地不怕,還很心狠手辣的小少年,對蘇舉人實際上是發自内心的尊敬。
倒是這個也被大家看做天不怕地不怕的蘇舉人,如今卻正被這天這地,給吓得腿都走不動了。
卞元豐唇角勾了抹冷笑,看蘇舉人這個狼狽的模樣,他心裡面說不出的痛快,卻又說不出的憤怒。
“我還真當他什麼都不怕呢。
”卞元豐開口道。
“那時用刀砍到他的面前了。
”小厮道,“但他真的沒跪。
”
“文人喜歡裝腔作勢,自己覺得一身鐵骨,可笑。
”卞元豐唇角譏諷。
“那,”小厮說道,“少爺,他這是怕死,還是不怕死?
”
卞元豐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小厮一愣,忙閉了嘴巴。
“把你丢下去,你是怕死,還是不怕死?
”卞元豐挑眉問道。
自然怕,怎麼會不怕。
那可是被雷劈,之前卞元雪旁邊那活蹦亂跳的陳棠不就是直接被雷劈成了焦炭嗎,那僵硬的模樣,幾個小厮現在還能記起。
大雨越漸滂沱,但雷電之勢漸有好轉,蘇舉人緩了口氣,揪着旁邊的樹枝踉跄爬起。
他所站的這一個地方是實在陡峭,下臨無際,高山崔巍,無可攀援的地方,且足下青泥渾濁,稍一踏錯,就可能直接滑滾下去。
進退兩難,他不知道怎麼辦了。
風聲呼咧,帶着雨水打來,所有人的手腳都冰冷透骨。
蘇舉人半蹲在那裡,看着下面,什麼都看不清。
“他,會不會摔死……”另一個小厮怯怯開口道。
旁人搖頭:“不知道。
”
“好端端的,他不在義巒院裡呆着,為什麼會去到哪裡?
”那小厮又道。
卞元豐眉頭皺了起來,看着蘇舉人那個方向,距離這麼遠,蘇舉人的身影并不是平日所見的那般瘦高。
“如果摔死了,就什麼都問不了了。
”卞元豐道。
他讨厭蘇舉人,幾次都想把這個人打死或者直接用刀砍掉。
可是如果這麼就摔死了他,那真是太便宜了。
雨水沖了山上的許多枝桠和泥土下來,蘇舉人背靠着絕壁,往上微微縮去。
誠然真是視野不好,且山道狹窄,幾乎無路,否則也不會迷失了方向,誤打誤撞到了這邊。
蘇舉人閉上眼睛,難道真的要死在這裡,他的腦子裡面甚至出現了和陳棠一樣的局面。
“蘇舉人。
”一個奶聲奶氣的清脆童音忽的響了起來。
蘇舉人一愣,睜開眼睛望着身前的無邊深淵,腦子空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