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于平皺眉:“可是……”
“最成功的奴隸,”安秋晚一笑,“就是讓奴隸以為自己不是奴隸。
”
安于平愣愣的看着他,心裡邊很輕的在重複這句話,說不出的不是滋味。
“第三,”安秋晚沉默了下,緩緩說道,“大乾亡朝已是必然,我們安氏立足紮根後,一定要低調行事,多布暗線,你們必須記住,即便機會在前,也别去争謀君位,也别參與和攪入奪君之争。
曆來開國皇帝的從龍之功,不是那麼好立的。
”
安于持沉重點頭:“是。
”
“此三點你們若能真正領悟并傳予後人,我安家必能子孫興盛,百年千年,生生不滅,春秋不熄。
”
他的聲音并不是很響,不輕不重說着,聽來卻似鼓聲在捶。
窗外風變大了,開着的窗扇被吹得晃動,烏雲在此時遮擋月色,月華籠了半庭,沉默凝了滿屋。
“亥時了嗎?
”安秋晚說道。
安于持朝外邊看去,說道:“應該快近了。
”
“好,”安秋晚合上身前被晚風吹開的書頁,說道,“幫為父關了窗扇,你們便回去吧,勿要在外面站着,等明日一早再進來。
”
安于平手指發顫,忽的握住安秋晚的手臂:“父親,您這是要做什麼?
無緣無故為何要如此?
”
安秋晚眉頭一皺,叫道:“大郎。
”
安于持走來拉起安于平:“十四。
”
“長兄為父,”安秋晚擡頭看着安于持,“日後老夫不在了,你這尚還年幼的十四弟,你可要照顧好。
”
“我的确還小,”安于平眼眶變紅,“所以父親,您不能就這麼舍下我!
您如何舍得?
”
安秋晚眉頭皺的更深,别開頭,蒼老的聲音喑啞說道:“合上窗扇,你們回去吧。
”
“我不!
”安于平掙開安于持,忽的一下沒忍住,他的眼淚滾落下來,跪倒在地,“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可是爹,你能不能讓我留下?
”
“大郎二郎!
”安秋晚怒目看去,“你們怎這般沒用!
”
安于持和安于道同樣紅了眼眶,上前将安于平用力拉出門外。
安于持進來關窗,離開前,他停頓了下,沖安秋晚恭敬揖禮:“父親入夜寝安。
”
“嗯。
”安秋晚淡淡點頭,端坐在矮幾前,燭火将他的背影打得佝偻。
安于平還在外邊哭喊着,跪癱在地。
安于持将房門帶上,和安于道将他帶走,遠遠都還能聽到他的哭聲。
房中安靜了下來,安秋晚坐着,沉默回顧自己這一生,從年少戎馬沙場,到入朝後靠着安家勢力平步青雲,他這一生着實很順暢。
但是,他不開心。
漸漸看透看清這世道,年少風發的意氣便也漸漸被磨平,那種感覺就像是站在懸崖上,對面一片冗沉冗沉的黑夜,他曾試探的反抗過,但無用,黑夜凝視着他,要想不掉落懸崖摔個粉身碎骨,那就得融入這黑夜,同它一起去凝視那些尚還在光明裡的人。
一聲歎息。
安秋晚站起身子,久坐腿麻,他踉跄了下,再一度深深感受到了自己的衰老。
從多寶閣最右邊的小抽屜裡,他取出一支白瓷小瓶,冰潤的瓷瓶握在手裡很是舒服。
他在另一邊的書案後坐下,目光掃過自己平日閱過的書,又擺弄了下最喜歡的筆架和硯台。
“與你們打的交道,甚至比我的兒子們還多,”安秋晚看着案上的所有物件,說道,“我一生榮華富貴盡享,倒也沒有遺憾了。
”
他打開瓶子,擡頭一飲而盡。
很苦,很澀,很是難聞。
安秋晚忍着難受,将瓶子收好,起身往床鋪走去。
藥效至少有半個時辰,他有足夠多的時間讓自己死的體面。
房門卻在這時被忽的叩響。
安秋晚一頓,回過頭去。
很輕的“吱呀”一聲,房門被打開了一道小縫。
一個瘦小清理的女童邁過門檻進來,手裡提着一個大葫蘆,擡眸看着安秋晚,右手将房門在背後關上。
女童生的清雅靈動,眼眸雪亮明豔,這樣平靜望來,安秋晚一時不知如何之态。
“阿梨。
”安秋晚說道。
夏昭衣走過去,淡淡道:“我姓夏。
”
安秋晚一頓,忽的笑了,說道:“難怪,難怪,你是哪一支的,或者,你是私生子?
”
“你喝藥了?
”夏昭衣看着他。
“是,你來的正好,可以看着我死掉了。
”安秋晚淡笑道。
“是正好,”夏昭衣一笑,“我早先便來了,你若不喝藥,我便不打算出來。
”
“哦?
”
“來,”夏昭衣将手裡的葫蘆遞去,“安太傅,喝了它。
”
安秋晚垂眸看着,哈哈笑了。
“我知道你喝的是什麼藥,但你知道我這是什麼嗎?
”夏昭衣說道,“是尿,這尿的主人就在外邊,你若不喝,我便喊他們來強灌你。
”
安秋晚面色變得難看,冷冷看着她。
“生氣嗎?
”夏昭衣也笑了,“我聽聞,我二叔夏文良當初在獄中受盡酷刑,有人不忍見他慘狀,從外送了斷腸的毒藥給他,你便也是用這個方法逼他吐出來的呢。
”
“你是夏文善的私生女?
”
“喝了,”夏昭衣看着他,“我隻數到三。
”
安秋晚握緊拳頭,忽的擡腳上前,出拳朝她攻去,待她避開後,他轉身去拿牆上懸着的寶劍,女童身形卻極快,一晃而至,将他拔出一半的寶劍摁了回去,劍聲嗡鳴。
房門就在此時被再度打開,兩個一直在心裡默數倒計時的高頭大漢從外面飛奔進來,轉身将門關上。
“老賊!
”支長樂叫道,撲來去奪劍。
龐義經過時順手抽走了夏昭衣手裡的葫蘆,上前便将正要回身的安秋晚制止住,一把掐住他的兩頰。
同時另一隻手的拇指彈開葫蘆蓋,葫蘆嘴對着他滿是白須的嘴巴,強灌了進去。
“嘔,唔唔,嘔,嘔……”
安秋晚痛苦掙紮,此生何曾受過這般侮辱,一邊嘔吐,一邊被灌。
他努力發出聲響,但是根本沒用,他這偌大的宅院裡,所有人都被支走了,那站在大院外待命的管家,此時昏倒在冬日冰冷的鵝卵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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