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頭往下,是巨大一片深淵,随着暮色降沉,群山無光,深淵在幽暗中似是一張吞噬萬物的大口。
東邊一個小山崖上,大量積雪被推下來,山坡上其他積雪和枯枝被帶動,似是大雨瀑布般,齊齊砸落深淵。
老佟和支長樂坐在東北處三十丈外的崖邊,又一片霜雪滾落,巨大的寒氣被掀來,他們兩個人忙揮手趕跑雪霧,拍掉衣上的塵埃。
這兩日,沈谙一直在房中沒有出來,隻有柔姑一個人可以進出,今天雪停後,沈谙終于出來,第一件事情就是令人去那邊挖雪。
老佟和支長樂已經看到他們準備的繩子了,就是那天逃出行宮時所用的,看那模樣,似乎要下去。
這絕對早有預謀,并非偶然,老佟和支長樂細思極恐,越想越可怕。
他們這幾天想要逃走十幾次了,但是這柔姑神出鬼沒,似乎他們一回頭就能看到這女人在身後站着。
還……打不過。
支長樂的右眼現在還腫着。
“咱們怎麼辦啊,”支長樂看着深淵下消失不見的霜雪,說道,“不會把我們給推下去吧?
這下面會有什麼?
”
“會有個他娘的腦殼。
”老佟罵道。
“欸?
”支長樂看他,“你咋忽然這麼暴躁?
”
“我想起白三哥了,”老佟說道,“白三哥當初就是活活給摔死的,老子真他媽受夠被人脅迫的滋味了。
”
提到白三哥,支長樂點頭,歎道:“當初白三哥掉下去的懸崖,找一找說不定能找到屍體,雖然未必是全屍,但是這裡,這裡就好像沒個底。
”
“你還真打算下去啊?
”
“那不然咋辦?
他們萬一踹我們一腳呢?
”
“吃飯了。
”柔姑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支長樂和老佟回頭,柔姑一身玄色衣衫,面龐秀麗素淨,手裡拿着佩劍,遠遠站在山坡下看他們。
“不想吃!
”老佟叫道,“誰愛吃誰吃!
”
“吃完了好上路。
”柔姑冷冷的說道。
支長樂和老佟一個咯噔。
支長樂爬起來,說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
“下來吃飯。
”柔姑說道,轉身走了。
看着她的身影,老佟和支長樂氣不打一處來。
“這婆娘,看着挺好看,什麼脾性!
”支長樂罵道。
“她說上路,”老佟愣愣的說道,“這是要咱們死?
”
“那我們現在跑?
”
“跑得掉嗎?
”
“跑不掉也得跑,你真想死啊?
”
“那……”
支長樂推老佟,低聲道:“走走走,快跑……”
他們跳下崖坡另一側,弓着腰背,抓住草木往北邊跑去。
柔姑停下腳步,回頭看去,眉頭皺起。
這兩人還真是……
柔姑擡腳朝他們走去。
半刻鐘後,老佟和支長樂被摔在木屋地上。
木屋點了數盞燈,尤為明亮,屋内陳設簡單,一張桌,桌上擺着飯菜,共兩副碗筷。
“是不是我說什麼,你們便信什麼?
”柔姑說道,“别再想着亂跑,吃完飯便去休息吧。
”
她轉身離開,拉開房門時停頓了下,從懷裡摸出一瓶藥來,往地上輕輕抛去。
“去淤血的,省着點用。
”
瓶子滾了過來,老佟撿起朝被她合上的木門摔去。
“臭婆娘,打不死你!
”老佟罵道。
瓶子碎了,裡邊的藥膏噴濺了一地。
柔姑在門外聽得到動靜,她臉上沒有什麼波瀾,擡腳走了。
直到天色徹底黑下,手下才回來禀報,能清理的霜雪,基本清理了。
柔姑去找沈谙。
沈谙正在寫信,聞言停筆,問道:“知彥來了嗎?
”
“還沒。
”
“可能他出事了……”沈谙低低說道。
“他的确受傷不輕,公子,等嗎?
”
沈谙的眸光一直停在信紙上,凝滞的筆端在紙上暈開墨點,“定國公府”的“府”字變得模糊。
“他的身手會讓我放心,”沈谙說道,“若他不來,我沒有底。
”
說出這句話,沈谙自己都覺好笑。
這應該不是依賴,而是安全感。
自古智勇兩難全,但沈冽都有,即便沈冽在他面前脾氣再不好,但終歸都會聽他的,同時也會為他做最周全缜密的思慮,有這樣一個人在身邊,可以省去很多麻煩。
柔姑看他一眼,垂下頭,說道:“那,便再等。
”
“幾時了?
”
“約莫戌時了。
”
“不等了,”沈谙說道,“讓他們準備一下吧。
”
“好,”柔姑應道,“那,他們呢?
”
她的目光往隔壁看去一眼,指得是老佟和支長樂。
“放走吧,”沈谙的聲音多了許多疲累,說道,“本也未打算真的要對他們如何,給他們指路,讓他們先去元禾宗門吧。
”
“是,公子。
”
柔姑領了命令,轉身離開。
沈谙還要繼續寫信。
信的内容不長,但字字需斟酌。
寫着寫着,漸漸心生煩躁,他擱下了筆。
最後,沈谙将信紙拾起,在燭火上燒作一團灰。
柔姑将木門打開,同老佟和支長樂簡單指路,便去懸崖邊了。
所選的這一片懸崖略微平坦,古樹參天,繩索都已綁好,測試過牢固程度,不成問題。
柔姑令人多點了十根火把,徹底将山頭照明。
她令人将一根火把用繩子綁住,極慢極慢的往下垂落,對于浩大深淵而言,火把似乎成了微末星火,最後變作極其渺茫的一點,漸漸消失不見。
幾個手下是特意選出來的,平日皆不恐高,現今卻都有些膽怯,尤其是這樣站在崖邊,回風吹蕩上來,他們雙腳忍不住發顫,一股窒息感直逼心室。
“公子來了。
”一名手下說道。
柔姑回過頭去。
沈谙身上穿着特意要她準備的夜行衣,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沈谙穿這樣的衣裳,利落幹淨,多了一股硬朗英氣。
“公子。
”柔姑過去說道。
來此地已有數日了,但沈谙幾乎沒有出來過,一直在房中呆着。
他看向懸崖,前後不見頭的巨大深淵,與其說是口,不如說是眼,正在幽冥中凝視着他。
“這個深淵,你怕麼?
”沈谙問道。
柔姑一頓,怕這個字,從始至終她沒覺察到。
真要說怕,便是擔心此行毫無收獲吧。
畢竟公子已經失望太多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