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這少女,是阿梨。
是一個曾經站在這個王朝最高統治者面前飛揚跋扈的姑娘。
一個立足過時代風口浪尖,并注定要載入史冊之人。
以及,詹九爺忽然意識到,她也是自己生平所遇到過的,最權貴顯赫的名門。
她的父親是定國公,兄長皆是盛名天下的少年将軍,她的姐姐是舉世無雙的夏昭衣,整個夏家,載榮承盛數百年。
他埋頭苦讀詩書,不就是為了重振詹家嗎……
“阿梨姑娘,”詹九爺聲音有些激動,“你說的世道清明,天地更開,你可是要,要去奪這天下?
”
“不奪的,我隻為複仇。
”
“你乃定國公府孤女,你若站出來振臂一揮,這天下仁人志士必如百川歸海,湧入你旗下!
”
夏昭衣笑了笑。
她的眼眸一如先前,清澈明亮,但這次的笑意,詹九爺看得出,并未入心。
“阿梨姑娘……”詹九爺聲音變緩,“你說的複仇,是對李乾?
”
“詹九爺放心,我不會将青香山卷入其中。
”
“不不,”詹九爺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問一問……”
甚至,他巴不得青香山可以被卷入其中。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緣,成了,名垂千古,甚至村中諸多人可以一舉成名,頂着此榮冠出去謀事,此後說不定能封侯拜相。
而敗了,已遠在千裡之外的李乾,奈得了遊州從信居遠藏偏的青香村如何?
田大姚答應?
宋緻易答應?
詹九爺喜不自勝,激動澎湃。
天時,地利,人和,齊了!
世間萬萬人,能有幾人能得一幸遇此機緣!
詹九爺的眼前已鋪展開一片宏圖大業。
遙遙傳來的驚呼聲,吼碎了詹九爺的錦繡河山圖。
“九爺!
出事了,九爺!
”
聲音太過急促,詹九爺心下一咯噔,忙回頭朝外邊看去。
門口的曾記事先往山門走去,沖外面跑來的人叫道:“發生了什麼?
”
“九爺呢,九爺可在這?
”
詹九爺扶着八仙桌起身:“阿梨姑娘,我去看看。
”
“嗯。
”
來人是一個年輕民兵,他沖走下來詹九爺朝遠處指去:“九爺,你看!
快看!
又是他們!
”
詹九爺和曾記事,還有跟随在後的封長史擡眸眺去。
夜色茫茫,遠處群山腳下出現一片通明燈火,燈火明焰,照着數千黑壓壓的人頭,人群正沿着古老山巒湧向青香村村頭。
詹九爺當即爆了句極其難聽的粗口,忽地一頓,看向後面的大殿。
隔着一片空庭,大殿裡燈火清渾,但詹九爺知道少女聽得到。
詹九爺自知失言地拍了下嘴,沖着大殿拱手,恭敬說道:“阿梨姑娘,前面出了些事,我且去看看!
”
“好。
”少女在殿中說道。
将曾記事和封長史留下,詹九爺随年輕民兵匆匆離開。
山門往下的河道分岔口,遇見迎面上來的支長樂,詹九爺邊走邊擡手一拱:“支大俠!
”
“啊?
”支長樂停下。
詹九爺快步走了。
“……大俠。
”支長樂哈哈一樂,時常被喊壯士,少見的被喊作大俠,還怪有面子。
簽訂好的契約共兩份,夏昭衣留一份,封長史收起另一份。
曾記事站在山門口眺着遠處,瞧見支長樂回來,也是恭敬問好。
支長樂客套回了聲,快步穿過空庭,高聲說道:“阿梨!
外邊出事了!
”
比起來喊詹九爺的那個聲音,支長樂要平淡許多。
“應該是外邊那些流民,”封長史說道,“他們想進來,上月末也曾這樣過一次。
”
“外面人有點多,”支長樂對夏昭衣小聲說道,“看規模,還是有組織的,再給些時日,說不定也能選出将軍來,成為一支兵馬。
”
“阿梨姑娘别怕,”封長史忙道,“外頭能攔下他們的。
”
“攔得下這次,下次呢?
”支長樂問道。
“那,肯定也行的啊。
”
“流民數量日益漸增,哪裡能行,”支長樂看回夏昭衣,“阿梨,我看我們走吧。
”
“已經簽好了,”夏昭衣說道,“沒事的,這裡很好。
”
支長樂忙朝八仙桌看去,瞧見上面的筆墨紙硯,支長樂一聲歎氣。
“即便沒簽,去哪也都會這樣,”夏昭衣彎唇,很淡的一抹笑,“支大哥,遊州很亂的。
”
“對,相對來說,青香山已經很好了。
”封長史趕緊道。
支長樂點點頭。
殿外山風吹來,裹挾着清寒。
支長樂擡頭看向大殿中所立着的三座神象。
威嚴慈淨的面容,和藹肅穆。
“又是流民……”支長樂又歎一聲,“太可悲了。
”
不管是當年佩封,被林耀所指使的流民軍隊。
還是被宋緻易和顔青臨利用,伏屍在京城城外的數萬蒼生。
亦或是這些年
夏昭衣也擡頭,朝神象看去。
大殿裡的燭火落在她光潔面龐上,有一層很朦胧的芒光。
她的眼神清澈明亮,神象安靜垂眸而觀,她亦安靜凝視神象。
“阿梨,你在想什麼呢?
”支長樂小聲問。
“我在想,世道清明,天地更開,”夏昭衣輕聲道,“此生,終還會得見那一日的。
”
支長樂沉默看着她,恍然有一種感覺,少女清瘦挺拔的纖細身影,似乎能扛得住整個塌下來的天。
可是,他們所認識的少女,一直清閑悠然,淡泊名利,這般逍遙自在的她,會去扛嗎?
以及,他們也不願意她去扛的,那多累……
從道觀方向眺望遠處,暗夜幽深,天地茫茫,那些火把于整個天地,不過一片細瘦的斑駁。
而從遠處眺望道觀,山澗中的一抹亮,反而明顯。
周遭的花木草樹被道觀燈火映染,整個黑黢黢的半山,獨它有人煙。
一個衣衫褴褛,臉上肮髒的中年男人站在流民人海的最外面,晚風拂天掠地,他無聲望着山上這一片燈火,已經望了很久了。
“孫三,你想清楚了嗎?
”旁邊響起一個略顯嘶啞的聲音。
中年男人朝他看去。
說話的人同樣有些歲數,衣衫亦褴褛,但臉上清洗的很幹淨。
他繼續說道:“如果還沒有,我便不等你了,我去找其他願意站出來帶我們活下去的人,不然,我們真的要餓死了。
”
“那你去找别人吧,”孫三說道,“别找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