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大殿遠遠要廣于宣延帝的太央殿。
外邊看此樓閣,似有數層,但實則沒有,樓頂極高,頗為空曠。
四壁皆為機關暗格,與尋機殿神似。
但尋機殿暗格不過一尺長寬,這裡顯然要更大。
而且,這些暗格現在無人觸碰,卻自己在動。
大殿中央東西太多。
近萬本書籍擺在地上,一長排一長排累着,工整幹淨。
另一邊是幾方書案,書案同樣幹淨,其上各有筆墨紙硯,圍作半圓之狀。
在這些書籍和書案前方,則是一大片山川江河的微小模樣,用黏土草木小石所擺,極為精緻逼真。
而這頭頂,是一片浩瀚“星空”。
巨大的銀波冰玉為底,與地面平行,玉體泛藍泛銀,幾乎透明,四周懸着數百盞大燈籠,及一百多面大銅鏡。
燈籠有明有滅,所對應的銅鏡反出的光線投射到銀波玉體上,其内有螢光點點,似耀耀星辰。
每一面銅鏡都可以調整角度,對應尋機殿裡的天幕星象圖,此銅鏡所投映的,是真正的天空星幕。
冰玉色澤逼近深藍,而銅鏡的芒光投射略顯虛浮,半影于空,因而整片“星空”的立體感非常真切,令人恍如身臨其境。
加之大殿地面的水道為山泉活水,水流潺潺,清光倒映着,溢彩般奇幻。
至于入耳的曲樂之音,那是右側水道上高低不一,擺置在上邊的一排小“水車”。
流水帶過,奏出五色音階,拼成一首樂曲,煞為動聽。
宣延帝頗覺震撼,從未撞見過如此一幕。
跟随而來的衆人皆說不出話,望着整座大殿。
一個身穿尋常布袍的老者從最上面的台階上走下,朝案幾而去。
一手執筆,一手拿紙,邊走邊寫。
似乎才察覺有人進來,他擡起頭望來,目光落在宣延帝和他身邊内侍,以及陽平公主身上。
宣延帝和衆人遠遠望着他,一時竟不知發出什麼言語來。
直到林内侍緩過來,上前說道:“何人!
見到皇上,還不過來拜見!
”
連聲音都帶着不自覺的顫抖。
老者收回目光,将紙筆放于最近的案上,而後拾起一旁一物。
看清那物是弓弩後,身後侍衛忙上前,提刀擋在宣延帝身前。
陽平公主下意識後退一步,驚恐的看着老者。
老者同裴老宗主一樣,很是高大,一頭白發,但他要更清瘦一點,而且沒有胡子,皺紋極少,若非那一頭白發,便說他四十來歲都可能相信。
老者在最前面的案幾後盤腿而坐,将弓弩放在案幾上,說道:“京城威風擺不下去了,來荒山野嶺作威作福了?
”
聲音沙啞清越,因大殿空曠,而帶着回音。
不知為何,這麼不疾不徐道來的聲音,令宣延帝忽覺臉上讪讪,火燒一般難受。
一旁的林内侍顫着聲音罵道:“你,你大膽!
豈容你在陛下面前放肆!
”
“他将你閹了,把你當奴隸使喚,你每日沒多少覺可睡,還總要跟在他身邊被他差遣,受他責罰,任他掌握你生死。
如今他未發話,你卻第一個站出來争風頭,你活着,為了什麼?
就為了被人當狗麼?
”老者看着林内侍說道。
林内侍聞言驚懼,忙又說道:“你胡說些什麼!
”
說罷看向宣延帝,一顆心慌亂跳到極點。
“我這一番話,令你覺得你冒犯一旁的皇上了嗎?
”老者笑了,“你發現了吧,你被閹的不僅是身體,還有你的意識和你的腦子。
”
林内侍雙手都在顫抖,在宣延帝身邊跪下:“陛下,這些話,這些話是他胡說的,老奴從未這麼想過!
”
“對外張牙舞爪,對上谄媚奉承,你這樣的狗着實壞透,你不僅認同了你骨頭裡的奴性,你還會将這樣的惡一直傳出去,而你的目的,僅僅隻是想要當一條優秀的狗。
”
林内侍垂着頭,說不出話來,聲音好像被一隻拳頭堵在喉嚨,他甚至想要伸手去抱住宣延帝的小腿。
“你是何人?
”宣延帝出聲說道,胸腔内一股暴起的怒焰。
老者看着他,目光冰冷。
“朕在問你!
”宣延帝忽然喝道,“你是何人!
”
老者此前除了皺了下眉頭之外,沒有任何表情,但在宣延帝暴喝之時,他臉上的鄙夷和厭惡毫不掩飾。
“你可知,你能盛氣淩人,因為什麼嗎?
”老者說道。
“你到底是誰!
!
”宣延帝怒道。
“因為,你有強權,”老者說道,“強權來自任你指揮的兵馬,這些兵馬幫你鞏固你手中權力,讓你可以任意殺人,或者殺人一家。
但如若,你沒有強權了,或者,你的強權遇上了對付不了的人呢?
你憑什麼還可以大聲說話?
”
“你是在說你嗎?
”宣延帝看着老者。
“其實你清楚,當你的強權變得無用了,你會面臨什麼。
比如現在,你灰溜溜的帶着你的人,離開了京城,”說着,老者的手放在弓弩上,說道,“今日你能闖到此處,必然在外給了元禾宗門極大為難,我隻給你半個時辰的時間,半個時辰内,若你的兵馬不離開元禾宗門,那麼他們便永遠埋在山上吧。
”
“你,你大膽!
”宣延帝另一旁的内侍高聲說道。
“你們很可憐,”老者看着内侍,說道,“所以我不想再欺負你們,讓你們看清如何真正活着很困難,因為你們根本就不敢看清。
”
内侍眉頭緊緊皺着,擡頭看回宣延帝。
“李據,”老者看向宣延帝,“隻有半個時辰。
”
“你到底是何人?
”宣延帝咬牙問道,面色鐵青。
也許攝于此地的宏麗工巧,也許攝于老者的談吐舉止,所以,分明對方除了“狗”字,幾乎沒有任何髒話謾罵,可是,宣延帝就是覺得受到了侮辱,比那些人當着他的面,指着他的鼻子罵他“狗皇帝”還要侮辱。
除了受辱之外,他還覺得害怕。
這種害怕,是對他所有意識的沖擊,來自于思想,來自于觀念,不是因為對方看不起他,而是因為對方,根本就是在蔑視他,那種真正的蔑視,從思想上的蔑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