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張寫有“夏昭衣”三字的紙張都被拾起,共約兩百張。
墨漬深淺不一,新舊各有,字迹全出自同一人。
季盛的長劍被趙琙拿走,怕遇上他們口中的銀環蛇,所以趙琙去往偏僻角落尋找時,先拿手裡的劍胡亂對着空氣刺上數下。
三人找了很久,最後在一條被踩爛了蛇頭的銀環蛇屍體旁,沈冽終于找到了趙慧恩的“藏寶圖”。
說是“圖”并不符,是一本三頁訂的厚實砑花紙簿冊,後面還夾着一封信。
不着急先看信,沈冽回身看向長竹編條案幾。
少女席地而坐,趴在他的外衫上沉沉閉着眼眸,已然入睡。
“看把她困的,”趙琙輕聲道,“這下,可以回去了。
”
·
陳韻棋屈膝坐在擁擠逼仄的黑暗裡,手裡緊緊握着那塊尖銳的石頭。
時間點滴流淌,焦灼,緩慢,又冗長。
她從最初的瑟瑟發抖,到逐漸平靜,明亮清洵的眼睛一點點變沉,變冷。
等覺察到掌心的疼痛後,她在黑暗裡低下頭,發現手裡所握的石頭将她手心割出一道血口子。
眼睛一眨,眼淚從她的眼眶跌落。
又坐了很久很久,她從混沌中被餓醒,身處環境讓她醒時仍覺是夢,良久才回想起睡前發生之事。
他們……應該走了吧。
頓了頓,陳韻棋擡手朝頭頂撐去。
“吱呀”一聲,木箱被她打開,她從滿滿一箱的頭顱中爬起。
雙腿很麻,還沒出來她便摔在地上,幾顆頭顱被她帶出,跌在她身上,再咕噜噜滾走。
四周黢黑無光,沒有半點聲音,她握緊石頭踉跄走了幾步,到門口時,眼淚又滾了下來。
不過很快,她擡手在臉上用力一抹。
這會兒不能害怕,這會兒一害怕,便徹底露怯,撐不下去了。
“我不能倒下,”陳韻棋喃喃,聲音幹澀,“我不能垮,我不可以倒下……”
她摸索着邁出門,朝不遠處的石階走去。
“我要活着。
”
“我要活下去……”
·
天空由漫天雲霞轉入暗夜,待碎亂星辰消散,又是一日明晝。
趙甯輕輕推開門扉,進來發現,少女竟還在睡覺。
倚秋和另一個小姑娘跟在她後面,二人手裡各捧着一件幹淨衣裳,見狀朝趙甯看去。
趙甯略做思索,沒有像前幾次那樣離開,擡腳邁入屋室。
“阿梨,阿梨?
”趙甯輕輕推她。
夏昭衣沒有反應。
趙甯擡手,将指骨貼在她額頭,并不燙。
“阿梨,醒醒。
”趙甯柔聲道,繼續推她。
夏昭衣睡眠一直很淺,稍有風吹草動都能醒來,現在卻被趙甯搖了許久,才終于睜開眼睛。
“阿梨,你睡了很久了。
”趙甯說道。
夏昭衣眼眸緩緩聚光,頓了頓,道:“趙甯。
”
倚秋将衣衫放在軟榻上後,倒了一杯水過來:“娘子。
”
趙甯接來,對夏昭衣道:“來,阿梨,喝口水。
”
夏昭衣被她扶起,半坐在床,就着她喂來的水杯慢慢飲着。
趙甯邊給她說她入睡後的事。
“對了,”說完,趙甯道,“你身邊那位叫做夏俊男的老将一直坐在樓下等你,不過半個時辰前忽然來了匹快馬,給他遞了封信,他看完後神色很嚴肅,立即走了。
”
夏昭衣平靜道:“他可有對你說什麼?
”
“這倒沒有,離開前隻說辛苦我照顧你。
”
夏昭衣低頭,發現自己還是那身衣裳,倒沒有臭味,但爬山涉水,淌過泥濘,衣裳早便髒了。
她轉眸眺向窗外,靜觀天際雲影在萬家屋檐上投下的廣袤倒影。
“現在是,未時?
”
“嗯,快申時了,”趙甯道,“可餓了?
”
夏昭衣輕聲道:“我睡了這麼久。
”
回想夢裡場景,她眉心輕皺,對趙甯道:“我得先離開,晚些再找你叙舊。
”
她雙腳剛放下床沾地,忽又一頓,側頭看着趙甯。
見她明眸似有話說,趙甯道:“你想說什麼呢。
”
夏昭衣張了張口,半響,終是問了出來:“林又青……她還對你過什麼話嗎?
”
趙甯目光變沉,那段年歲恍如隔世,她着實不願回想。
“我,我想想,”趙甯聲音變低,“她很少說話,我也是,我們最初交好,是因為牧文經暗道來為我送藥,她替我打掩護,并未出賣我。
”
“她可有提到她的師門?
還有那袋……那袋夏昭衣的骨灰,她是如何說的。
”
“她托牧文想方設法離開兆雲山,将骨灰送去京城同定國公府做交易,求夏昭學救她在宮中的姐姐。
至于她師門,她提到得委實不多,偶有幾次也是她自己忽然打住,截斷話語。
我瞧她神情,似乎厭惡與不齒。
我那會兒是個行屍走肉之人,别人的秘辛,我無興趣。
”
趙甯說完,見夏昭衣神情呆愣,擔憂道:“阿梨,怎麼了?
”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夏昭衣很輕地道,“很可怕的夢。
”
能讓她親口說出“可怕”二字,在趙甯看來,便是一件可怕的事。
她握住少女的手,認真道:“别怕,不過是場夢,這裡有我,有沈冽,有你父親的舊部,還有沈冽的十萬兵馬!
銅牆鐵壁,安如泰山,這萬衆之心皆以你為首要,視你為最重,不怕!
”
夏昭衣唇瓣輕彎,忽然伸手,把趙甯抱住。
趙甯一愣,她不喜和人親近,這若是屈夫人,她一把給推走了。
淡淡笑了下,趙甯也擡手抱住她。
不抱不知道,一抱她才發現,少女遠比想象中的清瘦。
不過不是柴巴巴的瘦,充滿着力量和輕盈。
想到她也是個不喜和人親近的性子,趙甯道:“看來這夢,的确讓你受到了影響。
”
夏昭衣松開她,臉上笑容變明豔,口吻依然平淡:“還行,現在想想也未多可怕,夢見被人殺了,屍體遭到淩辱,偏偏寒天雪地,屍身還不易腐,又被人挖出來繼續糟踐。
還……被人吃了。
”
吃不掉的,就燒了。
說完,夏昭衣又一笑:“不過,隻是場夢。
”
至于到底有沒有被人吃掉,她今日就可以去找人問清楚。
以及當初龍虎堂後山上的阿梨,趙甯知道得不多,但有兩個姑娘,她們卻一定知道很多。
正好她們也在衡香,這或許便是冥冥中的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