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暴雨,傍晚暴雨,整個衡香如陷沼澤。
入夜的風特别大,未關牢的窗扇噼裡啪啦拍打着,窗外枝桠亂晃,攪亂明月。
廉風書院的文和樓大門于每日亥正時分關閉,但樓内學士才子們仍可互相走動,吟詩對辭。
同鄉們、同好們、新老知己們,不論年歲長幼,來自五湖四海的何處,皆喜歡聚于一起,還有楊老院長在一樓大廳中專設的論學之壇,每日都有一辯。
今夜,不知是誰帶得頭,一樓大廳傳出高歌,漸漸的,衆人都開唱,尤以少年為多。
從《與天同》唱到《志氣歌》,再唱到《報國》和《赫長虹》,兩個男子在下面撫琴伴奏,許多人熱淚盈眶,漸漸悲号大哭。
這些歌聲傳來,讓樓上的姚臻眉頭緊皺。
他沉了口氣,雙手捂住耳朵,目光看向正在被晚風拍打着的窗靈。
他的書桉前擺滿紙張,壓滿鎮紙。
這些紙張,是他們四人那日在衙門裡寫得。
他,許席一,郝偉峰,三人各寫千字。
董延江一人兩千。
讓姚臻沒想到得是,那日他們寫完之後離開衙門,當天傍晚,夏家軍的兩個士兵便找上他,把這一疊紙給他,要他全部看一遍,再琢磨琢磨有何發現。
姚臻自己寫的那千字便不用看了,許席一和郝偉峰的千字裡,卻當真讓他有所發現,而董延江絞盡腦汁所寫的兩千字裡,他更發現了大量蹊跷之處。
比如,卓昌宗去世的前幾天,他一直在找城裡的匠工。
木匠、鐵匠、繡匠,甚至做飯的,拉糖的,畫畫的,他能找得都去找了一遍。
而且,還去票号裡取了五十兩銀子帶在身上。
五十兩,那麼重,卓昌宗就一直帶着。
雖然董延江屬實變态,連這都要跟蹤,但卓昌宗這麼奇怪的行為,若非董延江,他們無人能知曉。
今天一天,姚臻特意去找這些匠工,得知卓昌宗是去問他們問題的。
他手裡有張紙,紙上的紋絡精緻秀娟,一看便知乃前朝之物,不過這些匠工們都沒見過。
姚臻問他們可還記得那紋絡模樣,衆人都搖頭,隻說那紋絡好看,像是對稱的海棠如意紋,但看似簡潔卻極其複雜,布局嚴整,若是細看那花紋長枝,竟又是雙環連扣的麒麟紋。
并且,卓昌宗要他們一定保密,所以,他特意帶了五十兩在身上,每個匠工都會給一點,當“封口費”。
而這些匠工們之所以現在願意大方告訴姚臻,因為這幾日有太多跑去找他們,找得最多的是夏家軍和衙衛。
所以,反正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匠工們便幹脆大方告訴,再換姚臻手裡一點小錢。
現在,姚臻不明白,卓昌宗是從哪裡發現這圖紋的?
卓昌宗死後,他幫忙一起收拾他的遺物,并沒有發現此物,又哪去了呢?
外邊的歌聲還在繼續,許多人在屋中睡着了,被歌聲吵醒後,開門出去一起唱。
《基因大時代》
越來越多人加入,那聲音便越來越大。
姚臻并非不喜歡這樣的意氣風發,但他現在很惱,很煩,心中有着萬千結。
就在這個時候,歌聲停下,琴音間奏。
在場者,絕對不乏精通音律之人,敢在這個時候彈琴,其人不僅琴藝超絕,更有着絕對的自信。
兩架古琴音色純正,曲樂急切铿锵,尤似萬千兵馬踏地而行,賦命狂言,雪野夜赴。
由于忽然興起才來彈琴,事先并未說好誰為主,誰為輔,一時間,二者琴音難分主次,你急我止,你歇我追,琴音越漸密集,情緒高亢激揚,若海雲迎陣,千裡激寒。
瞬息,這場高歌變成了兩個彈琴之人互相鬥琴的舞台。
而他們的琴技确實高超,剛還被歌聲所困擾的姚臻也被這琴音抓耳,側耳去聽。
但聽着聽着,姚臻的面色變了。
就是這首《雪夜張燈》,對,卓昌宗請他去聽曲時,剛好到這首,卓昌宗對他說起很多話。
姚臻當時滿腦子琢磨如何與人辯題,便沒仔細去聽。
現在回憶,卓昌宗那會兒志得意滿,稱衡香乃仙境妙府,他意外發現了一個驚世之才,如若尋到,此生無虞。
姚臻現在才反應過來,不是驚世之才,而是,驚世之财。
是啊,卓昌宗是個心高氣傲,不服人的性子,在他眼睛裡面哪有什麼驚世之才,文人慣相輕,卓昌宗看誰都不會覺得強。
姚臻忽覺萬分懊悔,當時怎就那麼敷衍他呢。
那一陣子,卓昌宗前後在忙什麼?
好像也沒有什麼特别的,幾乎和他們同進同出,不過,他們去得一些老棋社,老酒館,倒都是卓昌宗提議得。
一到那些老棋社,老酒館,他就跑去和掌櫃的暢聊,天南地北皆有。
或許,不是暢聊,而是套話……
但可惜,那時誰能發覺他的古怪,更無人去刻意聽他聊了什麼。
對了,姚臻忽然想起,還有信。
卓昌宗那幾月聲稱家書較多,時常去書院驿使那翻看書信。
其中還有幾日,有人親自跑來把信送到卓昌宗手裡。
思及此人,姚臻一愣。
那送信之人其貌不揚,姚臻記不太清面貌,除非那人站在他跟前。
但現在仔細去想,似乎不是書院驿使那些人。
東平學府的驿使前前後後就八人,那八人,姚臻都是認識的,并沒有那個送信之人。
此前他一直懷疑卓昌宗的死蹊跷,所以顧不上敬不敬,禮不禮,他直接把卓昌宗的所有書信都翻了一遍,但并未找到奇怪之處。
雖然,姚臻還不清楚那些書信是哪些人所寄,但他可以确定,絕對有這樣的信。
極有可能,卓昌宗看完後,當場就把那些書信銷毀掉了……
現在,卓昌宗這邊已經沒有辦法入手,那麼,隻能去驿使那打聽。
一陣涼風忽從外面吹入,徹底吹開窗扇。
“啪嗒”兩聲,窗扇撞在兩旁牆上。
寒意灌入,姚臻起身過去關窗。
他窗外斜對一座石橋,平常亥時過後,石橋上幾乎無人,今晚卻有四五人正在石橋上說話。
看模樣,像是來贈禮的,除卻一卷精緻畫軸之外,還有兩個長方錦盒。
姚臻收回視線,卻忽的一驚,又朝那看去,目光定在一個拿着長方錦盒的随從身上。
世上竟有如此巧的事,剛還在想這人,現在這人就出現了。
可不就是當初給卓昌宗送信的那人!
姚臻立即轉身,快步朝樓下跑去。
橋上幾人還在笑談。
靠近文和樓這邊的二人,一個是廉風書院的陳先生,一個是他的助教。
陳先生将卷軸緩緩打開,一幅萬家燈火在眼前展現。
陳先生目露驚豔,緩緩念出上邊的小詩:“暮天風月三四曲,水影清歌滿城語。
不知何處歸來晚,卻向人間問此居。
”
“多年不見,孟公畫工更精呀!
”陳先生說道,“近些年,孟公去了何處呢?
赴世論學乃文壇盛世,我心心念念,盼着孟公會到衡香,此番他難來,實乃大憾。
”
“我家先生路遇一劫,身體有恙,難來赴世論學,他也大感遺憾。
”為首的男子說道。
“唉!
對了,這位先生,你們如若不嫌棄,不如這幾夜就住在文和樓,如何?
”陳先生說着,往後看去,笑道,“聽,這文和樓夜夜如此,少年人激揚熱血,懷抱明月,一派朗朗清風。
留在這,可定可尋到大量同好,回去也好和孟公論道論道。
”
那鬥琴已結束,但現在不是高歌,而是萬人齊齊詠背,所詠背的,正是赴世論學的告天下文人學子者書:“諸君,你我皆文人,誰甘囿于今夕年歲,離恨于史書之外,止步于江山之前,交臂于大業之左!
誰甘隻空歎于蒼生之難,不想伸臂擎天,大護蒼生,雄于人間!
夫豪情當如長風奔野,雲蓋八頃,清傲與天同,氣宇沖蒼穹!
當搏亂世,拼天下,以筆斬鬼神,以語定乾坤!
當作潛龍騰空,伏虎出世,當崩山嶽,踏雲霄,叱吒風雲變色,怒嘯震蕩八荒!
”
萬人同聲而誦,萬千聲音彙于一氣,感染之力彷若萬鈞,似能穿天透地一般。
來贈字畫的為首男子長長一歎:“唉!
少年人,皆是棟梁原玉,誰人不求賢愛才呢。
不過我們已有落腳之處,便不好打擾了。
何況那麼多人想要入住文和樓而不得,我豈能這樣輕易進去?
若是被旁人知曉,恐會将先生的聲譽都牽累。
”
語罷,他擡手一拱:“天時不早,今日多有打擾,我等便先告辭。
”
姚臻已經下樓了,現在藏于暗處,緊緊地盯着他們。
陳先生似舍不得,與對方一番寒暄過後,終于帶着助教自石橋上下來。
那些人也轉身離去。
等兩方人馬差不多都消失在視線裡後,姚臻往另外一邊的黑暗處貓去,打算從那些人走去方向的第二座石橋過河。
同一時間,支離的房門被人從外輕輕叩響。
“支少俠?
”外面的人小聲喚道。
半天,沒有反應。
此人卻未離開,而是輕輕推開門,同時,抽出一把匕首。
少年在床上睡得正香甜,呼吸聲很輕很輕。
來人忽然眼睛一狠,舉起手裡的兵器朝他用力刺了下去。
匕首落空,紮在了床闆上。
來人立即擡頭,朝另外一個方向用力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