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輿圖上去看,整個遊州的形狀,像是一隻缺了左耳的青銅簋,右耳下便是滄江。
滄江西北面,是自從信府和尉平府而來的惠門河,半座尉平府的屍體,便自雲田山的古老山關口沖往滄江。
夏昭衣想盡快到衡香,便不走雲田山官道,而是橫跨惠門河,自甯州而下。
甯州非常小,面積不達遊州四分之一,但甯州開闊平坦,比跋涉雲田山官道要快許多。
馬車直接駛入已冰凍成平鏡的惠門河,在河道之上繞過古峽山林,穿過久無人至的原始大山,不到半個時辰,便上了甯州西岸。
“太痛快了!
!
!
”楊富貴心潮澎湃。
康劍也覺痛快,回頭望向一路過來的奇美勝景,一派心曠神怡。
大雪仍絮絮,多日趕路的疲累因美景而消散,但路仍要繼續,短暫休息後,馬車沿着甯州西岸南下,兩日後,他們再度橫跨滄江,于申時上了枕州。
冬日天色晚得快,天空雖未下雪,但密布烏雲,視野能見度很低,但岸邊卻有很多人,忙忙碌碌似一個小市集。
聽到動靜,不少人朝淺灘處上來的馬車投去一眼,很快收回視線,繼續去讨價還價。
“好多菜還是新鮮的,”康劍回頭對夏昭衣說道,“阿梨姑娘,我去買點菜,很快回來。
”
“好。
”夏昭衣應聲。
不僅有菜,還有很多魚,都是現場自冰層上的窟窿中打撈出來的。
小半刻鐘後,康劍提着一隻大竹筐回來了,竹筐中裝滿菜和魚,還有三斤腌制好的臘肉。
才将竹筐放上馬車,聽得一個很輕很輕的聲音響起:“這,這位好大哥。
”
康劍回過頭去,是個身高才到他胸口的小少年。
少年臉上都是傷口,青一塊,紫一塊,衣衫是厚的,但很破爛。
“可以給我點吃的嗎?
”小少年尴尬局促地說道,“我,我有點餓。
”
康劍皺眉,頓了頓,拿出幾捆菜塞到他懷裡。
“多謝好大哥!
多謝好大哥!
”少年說道,“我叫小舟!
敢問好大哥貴姓?
”
“我姓康,健康的康!
”
“啊,姓康,康姓甚少,多為少民,在咱們中原,康姓多住在睦州,敢問康大哥,可是睦州人氏?
”
“不是,”康劍說道,“但我祖上是。
”
“多謝康大哥!
”小少年雖然鼻青臉腫,但笑起來清秀大方,一口潔白的牙,“我姓餘!
就是那個……”他停頓了下,露出幾分難過和悲哀,看着康劍說道,“多餘的餘。
”
“你還好吧?
”康劍說道,又從竹筐裡拿出把菜,“來,再給你,快些去找家人。
”
卻見少年眼中似有淚在打轉,不過很快,他臉上又露出笑容,爽咧一樂,抱着菜鞠躬點頭:“多謝康大哥,我一定會記得住康大哥這份大恩大德!
多謝!
”
康劍擺擺手,表示不用客氣,車廂裡的少女忽然說道:“楊富貴,給他些銀子吧。
”
少年正準備離開,聽到這個聲音,訝然朝車廂看去。
清脆悅耳的聲音,既甜美,又清冷,能讓人一耳朵便記得住的聲音。
“喏,這個給你。
”楊富貴摳摳索索,拿出三十文。
康劍自掏腰包,拿了五錢,一并放在少年手裡。
“太多了,”小少年忙道,“真的太多了。
”
“去吧去吧。
”康劍說道,揚鞭離開。
看着馬車跑遠,少年心底那股悲傷越來越濃。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他這名字,真是悲從中來。
更悲得是,師父那樣性情的人,決計不會心疼他半分。
不說他,就是林清風那樣的角兒,師父也不會因她出事而眨眼。
以後難不成,真要去流浪了。
天色漸晚,康劍在枕州和衡香的交界處入村,尋了家客棧。
他們剛來,便見一隊人馬準備離開,前後共三輛馬車。
客棧掌櫃親自将那幾人送出客棧,恭敬有禮的模樣,相當殷勤。
因馬車方向背對,康劍和楊富貴的角度隻能看到其中一個車夫,是個身材魁梧的中年大漢,那臂膀極粗,隻是左手的手腕好像并不靈活。
他一揚鞭,馬車随着前面兩輛,朝着衡香方向跑去。
掌櫃回頭瞧見這邊又來了馬車,忙上前拱手:“客官您來了,敢問是打尖還是住店?
”
“明早走,”康劍下馬車,“住店,三人。
”
“好咧!
”掌櫃回頭,沖裡面吆喝,讓準備三間客房。
前邊的三輛馬車尚未走遠,聽到這聲吆喝,林清風說道:“三間,這冰天雪地的,客棧生意倒是不錯。
”
她身旁坐着兩個面色不太自在的少女,聞言什麼話都沒有說。
兩個少女的臉上同樣青一塊紫一塊,不過淡去了很多。
林清風擡手掀開車簾,外面黑燈瞎火,着實沒什麼可看,但吹入進來的風,總歸能讓車廂裡面的氣味淡去一些。
“有點累了,”林清風捶了捶自己的脖子,“過來給我揉揉。
”
兩個少女沒有動。
林清風一眼望去,眸色幾分變厲:“怎麼?
”
“我,我來。
”大一點的少女起身過去,在林清風旁邊坐下,擡手去揉她的脖頸。
“尚可,”林清風閉上眼睛,“力道若再重點便更好。
”
“……是。
”少女忍着氣說道,加重手中力道,看着閉着眼睛的林清風,少女眼睛裡面漸露兇光,幽暗中殺意陰冷。
同一時間,沈谙手中的茶壺忽然灑了。
滾燙的茶水淌落在桌面上,他平靜放下茶壺,将茶盞推走,淡淡道:“水灑了。
”
立安立即取了幹燥的布子去清理。
沈谙負手去到屋外,擡眸看着蒼雪茫茫的夜空。
“公子,好了。
”立安說道。
“我那些老朋友,應該都來了,”沈谙說道,“不知能給我帶來什麼驚喜。
”
“公子,”立安從不多問沈谙的事,隻道,“時候不早了,您早點歇息。
”
“好的。
”沈谙說道,腳步卻未動,仍望着夜色。
立安頓了下,忍不住又道:“衡香這邊的事,公子早些處理了也好,老爺……還盼着公子可以回去,一起過個年呢。
”
“他若是能将知彥喊回雲梁,我再考慮。
”
“二少爺那……基本是不可能了的。
”
“是嗎?
”沈谙淡淡一笑,“你覺得真的沒有辦法讓知彥回雲梁?
”
“嗯,”立安說起來都感無力,“郭家待二少爺那般好,二少爺都能扯碎親情,鬥成那樣,便更不提咱們雲梁了。
”
“不,其實是有辦法的。
”沈谙說道。
“嗯?
”立安好奇,“公子有什麼辦法?
”
“殺了我的祖父或祖母,”沈谙唇邊笑容變深,“知彥總會回來守夜扶靈,在祠堂叩拜,在墳前磕頭,不是麼?
”
立安瞪大眼睛:“這,這怎麼能夠……”
“這當然能夠,”沈谙笑道,“隻是,想見知彥不用這麼難,也不用非得去雲梁。
”
還好,還好。
立安剛才心跳驟然變得好快。
他确信沈谙一定做得出來,這些年月跟在他旁邊,他發現沈谙隻要想做一件事,便必然會達成目的,不管犧牲誰,不管用什麼手段。
而沈谙對雲梁,也确實沒什麼感情。
他不喜歡身邊的人叫他少爺,或者大少爺,喜歡他們稱呼他“公子”。
偶爾錯口,叫他少爺,他心情好作罷,心情不好,甚至會罰人。
“是的呢,”立安小聲說道,“二少爺買的宅子就在咱們附近,以後想見二少爺,咱們去卿月閣說一聲就成。
”
“是麼,”沈谙笑容減了幾分,“什麼卿月閣,他這般随手置辦的宅子到處都是。
我若想見他,我直接去他跟前便是。
”
“……嗯。
”
“可惜還不到時機,”沈谙斂眸,“真是可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