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番外之為你唱情歌
暄和天氣,風柔日暖。
謝元白入得廊廡時,瞧見已有幾個同僚坐著等待,上前寒暄叙禮一回,朝著大堂的方向望了一眼,低聲探問道:「不知宰衡如今召見的是哪幾位大人?
」
「是戶部、吏部兩位尚書,並大理寺卿、光祿寺卿四位堂官, 」江辰答罷,又如若有所指地補上一句, 「司牲司大使方大人也還守著。
」
謝元白聽到最後,神色有些微妙。
江辰說的方大人是方訥。
方訥當年受袁泰支使構陷衛啟濯失敗之後,就被皇帝貶成了個八品閒曹。
但這還不算完,衛啓濯前陣子又將他調到了光祿寺司牲司做了個從九品的大使,可謂一貶到底。
這對於一個科甲正途出身的文官來說,可以說是極大的侮辱了。
謝元白暗暗搖頭。
他也是一路考上來的,深知科舉之艱,方訥寒窗苦讀半輩子,末了居然跑去管牲口去了,這擱誰身上都得被氣死。
但這又怪得了誰,若非他當初上趕著跟衛啟濯作對,而今也不會落得如此田地。
然而這也還沒到頭。
方訥因不滿被衛啓濯這樣針對,在背後百般詆毀謾駡衛啓濯,又作詩填詞予以強烈譴責。
結果這件事不知怎地傳到了衛啓濯耳朵裡。
於是各衙門的屬官很快就看到了怪異一幕--宰衡大人的大堂門口,多了個守門的光祿寺司牲司大使。
宰衡日理萬機,每日都要召見不同衙署的官吏。
這些大小官吏進出之時都要往方訥那邊瞟上一眼,交頭接耳,指指點點,亦或譏笑嘲弄一番。
方訥原是六科言官,心高氣傲,哪受得住這等氣,羞憤之下將此事上奏皇帝,說衛啟濯公報私仇擾亂光祿寺正常秩序。
皇帝問及此事,衛啓濯一本正經地表示,方大人在背後駡他閒極無聊針對他,他就讓他杵門口好好看看,看他每日究竟要做多少事,究竟閒是不閒。
等方大人有了深切的體會,才能提升覺悟,更好地爲朝廷養牲口。
皇帝拍案大笑,竟然大贊衛啟濯言之有理,令方訥繼續在大堂門口守著,直到有了體悟爲止。
但有沒有體悟可是衛啓濯說了算的,於是方訥一直守門守到了現在。
謝元白正自慨嘆之際,就望見江辰方才說的那四個堂官從大堂內依序退出。
等候多時的大小官吏上前敘禮,跟著便有人緊張地壓低聲音詢問宰輔今日心緒如何。
當初衛啟濯剛繼任時,滿朝上下皆道他不過一個年輕後生耳,必是鎮不住場的,皇帝過不多久就會將之撤換。
但沒料到的是,衛啓濯行事雷厲風行,手段百出,不多時就將上下整治得服服帖帖的。
而且要命的是,眾官吏還發現,這位宰衡大人脾氣似乎不太好。
宰衡平日在衙署裡不苟言笑,再是油滑的老臣到了他跟前都得老老實實的,他面色一冷衆人便噤若寒蟬,發起火來更是駭人,有一回幾個堂官惹惱了他,他一本文牒砸下來,嚇得一衆人等抖個不住,慌慌張張跪下認錯。
所以有些官吏便會在進見之前打探一下宰衡今日心緒如何,好做個準備。
戶部尚書沈清笑道:「我瞧著宰衡心緒頗好,諸位莫憂。
」
謝元白輕咳一下,低聲道:「我聽聞宰衡夫人有孕了,興許這陣子宰衡心緒都差不了。
」
眾人恍然。
這就怪不得了。
滿京無人不知蕭夫人是宰衡心尖肉,如今孕珠,宰衡自是喜得了不得。
即刻便有人由衷道:「但願蕭夫人能多多孕珠,多添麟兒,如此一來我等也能跟著多鬆泛幾回。
」
眾人皆笑,點頭附和。
謝元白與江辰等人入得大堂時,瞧見一身公服的宰輔大人已在收拾案牘了。
「明日休沐,我今日提早走一會兒,再半個時辰我便要走,你們要遞呈什麼,快著些。
」衛啟濯言罷,將理得齊整的文書往旁側一擱,在案後飄灑坐下,一串舉動宛若行雲流水。
衆人看得待了待,面面相覷。
怎麼覺著宰衡大人眼角眉梢都藏著笑?
今兒是什麼好日子?
江辰不知怎的,總覺著衛啓濯往他這裡瞥了一眼。
衛啟濯似乎對他存著些微不喜,雖然這種不喜並未深重到特特刁難他的地步,但確實是真實存在的。
他都禁不住要懷疑是否衛啓濯這般態度是因爲還記得當初撞見他醉酒後跑去求娶蕭槿了。
但僅僅是那件事,似乎也不必記到現在。
江辰總覺得哪裡不太對。
謝元白如今已經調任太常寺少卿,今次過來主要是要送呈一份預算請衛啟濯過目。
他將幾份文牘遞過去之後,就有些緊張。
雖然衛大人今日瞧著比較和善,但並不能保證不會忽然發威。
江辰也有些緊張。
他給衛啓濯看的是工部昨日合計出來的造船提請。
原本這也沒什麼,但奈何……
造船就要花銀子,花銀子宰衡就不高興。
宰衡似乎在銀錢上頭有難以言喻的執著。
他也不知爲何,他覺得眼前這位舉朝皆畏的宰衡大人有點熟悉,但實質上他們之前也隻是打過幾次照面而已。
果然,宰衡大人幾眼掃罷他遞過去的提請,眉尖就蹙了起來:「去年才造了十艘,今年又要造五艘?
」
江辰小心答道:「去年造的那些都被戶部借走,用來運糧了,兵部如今等著用船。
」
衛啟濯倏地拍案:「去年造的可都是戰船,戰船用來運糧?
」
江辰從前也是見過他發怒的,瞧見他這架勢幾乎要給他跪下,一面腹誹工部尚書將這差事推給他來辦簡直是要活活坑死他,一面強自鎮定解釋說不過臨時藉用。
「去跟戶部說,將戰船歸還,下回若遇押運稅糧的船隻不足,再是如何也不能占用戰船。
沈大人若有異議,便讓他來找我。
」衛啓濯說著話隨手拎起筆,手腕一動,在硯池邊角處那僅剩的一點點墨汁裡一蘸,在工部那提請文書上利落地批了小小的「不允」兩字。
謝元白望了一眼,深深感慨宰衡大人不愧是連中三元的不世奇才,字寫得真好,即便是小楷,也能揮出行草的氣勢。
不過宰衡大人也不需要用一個回批來彰顯他的氣勢,字大字小都無所謂。
江辰小心徵詢押運稅糧的船不足怎麽辦,衛啓濯迅速瀏覽下一份文書,幷不擡頭:「可以讓負責押運的軍戶去租船,回頭朝廷報銷。
但也要設定限額,不能報多少給多少。
我適才算過了,租船的開銷比之另造以及造成後的日常養護至少能省十之八-九。
等明年施行折銀納糧之後,更是不知能節約多少庫銀。
」
江辰跟謝元白對望一眼,宰衡方才何時算的?
「這些預算超了,」衛啓濯用那隻墨汁將乾的筆劃了幾個越描越淡的圈,「回去告訴太常寺卿,這些都要減半。
他若不服,讓他來找我。
」
謝元白眉心一跳,誰敢不服宰衡,又不是活膩味了。
衛啟濯批完所有公文,硯池裡的墨汁正好用得精光。
他擱筆起身,表示要先行一步。
眾人哪敢再多言,趕忙行禮告退。
衛啓濯出來時,瞥了一眼門外一臉豬肝色的方訥。
這幫不長眼色的官吏就該好好收拾。
當年他初居宰衡之位時,一群人上趕著找他麻煩,結果他用了一招就把他們整治得服服帖帖的--他將那群人背地裡幹的事,甚至包括他們家宅中的事都當著他們的面說了一說,當場就把他們嚇懵了。
一來,他手裡掌握的把柄實在太多了,二來,他們驚異於他爲何會知道這些事,恐怕是覺得他神鬼莫測。
至於他為何會知道那麼多,那自然是因為他擁有往生記憶。
他前世繼任宰輔之後因爲抵制聲浪太大,就去找了錦衣衛和東廠。
論搜羅情報,沒有哪個衙署能比得過這兩個,尤其是東廠。
於是他手裡就掌握了許多人的把柄,甚至諸如誰誰誰曾私下嫖宿這種事他都知道。
所以他這一世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將群起抵制的風波平息下來。
又兼他行事狠絕、手段萬端,許多從前久慣倚老賣老的朝臣如今瞧見他都恨不能給他跪下磕頭表忠心。
也興許是因著他這個作風,蕭槿覺得他孤冷不好相與。
衛啓濯暗嘆,他有時脾氣是不太好,但有時候卻是極好的,這得看是對誰了。
等從大堂內退出,衆屬官看著宰衡大人飄然而去的背影,長長舒了口氣。
江辰看一眼謝元白手裡的文書,笑道:「我忽然發現,宰衡畫的圈流暢又圓潤,不知是如何提筆揮就的,難道從前練過?
」
「君實大概是沒見過宰衡畫的十字,」謝元白低聲道,「宰衡畫的十字才是一絕。
」
江辰一愣:「十字?
」
掌燈時分,蕭槿坐著等衛啓濯時竟然趴在桌上睡著了。
她自打懷孕後,就總是犯困,有時候靠在榻上跟衛啓濯說著話都能睡過去。
朦朧間聽見一陣人聲,緊跟著就感到有人從背後抱住了她。
她勉力撐開眼簾,一轉頭就撞入了一雙滿含疼惜的眼眸。
「怎能趴在這裡睡呢,著涼了可怎麽好,」衛啓濯欲將她抱起,「走,去榻上。
」
蕭槿搖頭:「不睡了,現在睡了等該就寢時就睡不著了,明日還要出門去。
」
衛啓濯前陣子忙碌得緊,歸家也晚,眼下倒是鬆散些,於是趁著明日休沐,陪著他們母子出去走走。
「那你若是出門後犯困了怎麽辦?
」
蕭槿閉著眼睛靠到他肩上:「我可以躺到你身上睡。
」她頓了一頓,仰面望他,「你白日間都不打瞌睡麽?
」
如今雖立了春,但早晚都還是寒氣逼人的,她每日起床都要經歷激烈的思想鬥爭,但他卻是說起就起。
簡直可怕。
她起得比他晚,如今有孕在身又格外貪睡,每日醒來他都已經往衙署去了。
不過她偶爾醒得早的話,迷糊間能感覺到他在她臉頰上親吻、幫她掖被子這些舉動。
他奇道:「我清晨雖起得早,但晚間睡得也早,如何會困?
」
「可你晚上……」蕭槿羞於啟齒,說到一半又頓住。
自從發現她有了身孕之後,他們就暫止了房事。
事實上,三年孝期內,他們行房的次數都很少,他多數時候都比較克制,那回把她按在小樓裡幾番顛鸞倒鳳算是放肆了。
等期滿除服,他們才恢復了從前的狀態。
然而沒過多久,她就發現自己有孕了。
於是他又要開始克制了。
孕期前三個月和後三個月不能同房,不過他若是真憋上兩三月大約會憋出內傷來,而他逐漸發現她的手柔柔嫩嫩的很好用。
於是晚來兩人躺在床上耳鬢厮磨說私話時,他有時候會忽然抓住她的手往下引。
她一見他這舉動就知道他要作甚,爭奈她氣力小,掙脫不能,隻好一面聽他喑啞著嗓子哄她說一會兒就好,一面由著他拽著她的手上上下下胡來。
她又羞又窘,臉跟手都要燒起來一樣,但他並不肯放過她。
蕭槿禁不住抿唇想,還好他盯上的隻是她的手。
等飯菜上齊,衛啟濯命人去將兒子叫來,轉過頭對身畔的蕭槿低聲道:「晚上那事兒還是不要提了,兒子即刻就來。
」
蕭槿默默拿起筷子,問道:「你有沒有想好明日去哪裡?
」
「哪裡人多去哪裡。
」
蕭槿一怔:「這話怎麼說?
」
「你新裁的衣裳跟新打的首飾這麽好看,穿戴出來自然要讓更多人瞧見。
」
蕭槿聽他提起這個,擡頭幽幽看他一眼。
他當初求親時就跟她說過,他自己四季各兩套衣裳有的輪換就成,但是她可以隨意使錢。
她原本也沒當真,但是他後來居然真的開始實踐。
她不可能真的讓他一季兩套衣裳湊合著穿,尤其這兩套裡面還要算上公服。
她覺得如果那群屬官看見他們的惡毒上司一擡手露出了裡面一塊補丁,一定會驚到懷疑人生。
於是她拉住他堅決要給他找個裁縫多做幾套衣裳,他就望著她笑得意味深長:「我裁那麽些衣裳可不能隻讓霽哥兒一個人拿去傳家,所以我的衣裳越多孩子也要越多,我們還是要多生幾個。
」
果然全是套路。
她問他若是生了女兒怎麽辦,他悠悠地說可以拿給外孫穿,到時候跟孫兒們一起分了。
蕭槿陷入了思考。
衛啓濯如今是宰輔,將來是國公,爵祿上頭已高至極點,他的東西拿去傳家確實沒毛病。
隻是她有些無法想像孫輩們全穿著他們祖父外祖的衣裳聚在一起是個什麽情景……
這回出遊是衛啓濯先提的,日子也是他選的,蕭槿覺得他八成是提前讓欽天監的人看了天氣,前幾日還不陰不晴的,又總刮冷風,到了出遊前一日就日頭大好,翌日更是晴空萬裡,很有些「忽如一夜春風來」的意思。
衛啟濯選的地方是京師東郊。
東郊除有山水林巒之外,還有大片的田地與蘆葦蕩。
不過蕭槿想到蘆葦蕩就打住了思緒。
她永遠也忘不了他那次把她按在蘆葦蕩裡這樣那樣的情形,她覺得她好像無意間爲他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自那回之後,他就總哄著她往小樹林蘆葦地之類的地方去。
車震也是有一就有二,她有點擔心他之後會發展到馬震這個領域。
她前世總覺他通身禁慾氣息,看來當年果然還是太年輕。
這回出遊,一家三口同乘一輛馬車。
蕭槿從蘆葦蕩的事上收回心神後,瞧見父子兩個上車時竟然一人提了個竹筐,忍不住問這是要作甚。
兒子乖巧地抱過衛啓濯手裡的筐,跟自己那個稍小一些的筐一道擱到了幾案一旁:「爹爹說娘親愛嘗鮮,開春野菜又多,要多挖一些野菜回去。
」說著又是一頓,轉頭看向衛啓濯,「爹爹,兒子不會掄鋤頭……」
衛啟濯一拍兒子腦袋:「不要緊,爹爹教你,爹爹給你備了個小鋤頭。
」
兒子點頭應好。
蕭槿低頭沉默。
在掄鋤頭這件事上衛啓濯確實可以指導一二,畢竟他從前不僅挖過野菜,還挖過地瓜……算是有經驗的了。
今日天氣和暢,遊人眾多。
東郊也有廟宇,他們出發得又晚,因而途中不乏自廟中進香歸來順道來採花賞景的女眷。
女眷們的目光但凡觸及衛啟濯便都是一滯。
京畿無人不知宰輔衛大人神貌昳麗華盛,無人可出其右。
眼前這位直將無邊春光都比下去的美男子,想來就是當朝宰衡了。
眾人俱將目光聚於美男子身上,美男子卻在漫山遍野找野菜。
蕭槿眼瞧著衛啓濯領著兒子在山麓那邊轉悠,周圍的遊人也不知是看他看待的還是對他奇怪的舉動過於詫異,視綫皆悄悄追隨著兩人。
蕭槿放下簾子,深吸一口氣。
要不了十年,兒子出門大概也是這個陣仗。
隻是不知道兒子長大之後像誰多一些了。
不過這麼多人圍觀他,她心裡有些不悅。
蕭槿綳臉少頃,正想將他叫回來,就見他一路折返回來,上來親自爲她披好披風,扶她下了車。
蕭槿走了幾步又頓住,不豫道:「咱們還是換個人少的地方比較好,我不想讓他們總看你。
」
「那我抱著你過去,酸死他們,讓他們妒忌你。
」
蕭槿面上一紅,微微撇嘴鬆開他的手,徑自去找立在山麓樹下的兒子。
衛啓濯追上來,伸手來拉她,但她故意側身躲了開來。
他讓她等他一等,她反而步子愈快。
衛啟濯突然停步蹲下身來。
蕭槿發覺身旁的腳步聲沒了,步子止住,轉過頭就瞧見衛啓濯蹲在草地上望著她。
他見她看過來,即刻朝她伸出手:「你夫君掉到地上了,快快過來撿起來。
」
蕭槿怔住。
她一時無措,又留意到周遭衆人有意無意地停步往他們這邊掃,又羞又窘,面上更紅,上前小聲讓他快些起來。
「我掉到地上了,自己起不來,隻有你來撿我才能起來。
」衛啓濯又將手往她跟前伸了伸。
他這樣蹲著,她一低頭正能對上他的目光。
他即便是蹲身的姿勢,也顯得意態灑落,風神翩翩,舉手投足之間,四野山水失色。
他的辭色亦不勝柔和,這般仰頭看她,宛如當眾求婚。
「快來撿我。
」他又朝她揮揮手。
蕭槿面上的酡紅已經蔓到了耳朵根。
她根本不敢看四下眾人的反應,磕磕巴巴道:「你……你先……你先起來。
」
「你若是不來撿我,我就要去抱你了,」衛啓濯收回手盯著她,「你自己選一個。
」
蕭槿看向遠處的兒子,卻見兒子已經自動自覺地背過了身去。
她心中暗嘆,她夫君這耍流氓的手段但凡被兒子學去一半,將來絕對不愁拐不回個媳婦。
蕭槿踟蹰一番,終究是紅著臉伸出手將衛啓濯從地上撿了起來。
她以爲這樣就好了,預備抽回手時,但被他緊緊拽住了手,根本掙不脫。
蕭槿嗔瞪他:「我不是把你撿起來了嘛?
」
「但你還是不高興,所以我們還是要酸死他們。
我們相攜著走過去好不好?
有我在,我看誰敢說什麼。
」
他的手修長有力,暖意融融,蕭槿每回被他握住手時,都覺心頭仿佛淌過一泓溫煦春水,莫名安定。
但眼下被這麼多人圍看著,她著實窘迫。
衛啟濯見她實在羞赧,低頭望她:「你不讓我當眾抱你拉你,那我待會兒為你歌吟一首,如何?
」
蕭槿愕然擡頭:「你不是不會唱歌麼?
」
「我何時說我不會唱歌的,」衛啓濯一面說一面引著她往前走,「我們過會兒尋個僻靜的地方,我唱給你聽。
放孔明燈那回沒有唱是因爲當時人太多,我臉皮太薄,不好意思。
」
蕭槿嘴角一抽,心道你是認真的麼?
她完全看不出這個傢夥跟「臉皮太薄」這四個字有什麽關係。
四周的女眷都看得心有戚戚焉。
眼前這位衛四公子的容貌和權勢單拎出來都是無雙的,何況是集於一人之身。
更難得的是,這個人還專心一意。
被這樣一個人捧在手裡寵著愛著,蕭夫人何其有幸。
遠處的謝元白等人也已經集體看懵了,但他們想到的是另外一樁事--方才那個賴在地上等著媳婦來拉的人真是他們威震朝野的宰衡大人?
他們今日也是見天氣好出來縱馬遊春的,隻是不想出了城門不多時就瞧見了衛大人的身影。
原想上去寒暄叙禮,但沒想到衛大人竟突然蹲到了地上耍無賴。
謝元白嘆道:「怪道宰衡昨日瞧著比素日和善,原是今日要跟夫人出來遊玩。
希望往後宰衡能跟夫人多多出來走動。
」
江辰目露惘然,爲何他總覺著衛啓濯在蕭槿面前的這副情狀有些眼熟?
蕭槿與衛啟濯並肩漫步,往山麓那邊行去。
蕭槿見他們到得近前時兒子才若無其事地轉過身來,故意問道:「方才都瞧見什麽了?
」
兒子迷惘道:「娘親在說什麽?
」
「那你轉過身作甚?
」
兒子恍然:「適才騁目遠眺,望見林中有鹿數隻,憨態可掬,兒子目光相隨,看得出了神。
」
蕭槿往那邊瞥了一眼:「鹿呢?
」
兒子扭頭一看,驚詫道:「呀!
不見了。
」
衛啟濯伸手拍拍兒子腦袋,兒子摸摸腦袋,認真道:「爹爹該教兒子掄鋤頭了。
」
蕭槿心道可以的,先裝傻再岔題,越發機智了,果然父子兩個狼狽爲奸。
父子兩個各自拎著自帶的鋤頭跑去挖野菜時,蕭槿坐在小廝搬來的圈椅上看著。
容貌氣度真是太重要了,衛啓濯即便是掄鋤頭,也像是貴介公子來體驗生活的。
她竟忽然有點想看他搬磚的樣子。
陽光柔煦,她胡思亂想著靠在椅背上坐了少刻,便又開始犯困。
正此時,幾位面善的世家夫人上前來,陪著小心說過幾日預備擺宴,詢問她是否願意屆時賞光赴宴。
蕭槿將眼前幾人打量一番,發現都是京師有頭有臉的幾個公侯之家的夫人,有一兩位算起來還是她的長輩。
但即便如此,她們的態度仍舊十分恭敬。
蕭槿而今是真真切切地體會到她是有後台的小妖精了。
她在府裡時,下人們幾乎拿她當菩薩供著,而今又已分家,衛承勉是個極其和善明理的公爹,她的日子過得簡直不能更舒心。
至若日常出門走動,更是衆星拱月一般。
仕宦勛貴無不想跟衛啓濯攀交,想找他辦事的、想得他提攜的人實在太多,衆人又皆知衛啓濯視她如珠如寶,於是紛紛發動自家夫人來巴結她。
她每回出去做客,都覺得主家的佳餚玉液、古玩珍奇都不要錢似的,全往她這裡塞。
眼下這幾位,顯然又是來請她去白吃白喝去了。
不過她如今有孕在身,胃口缺缺,也不想動彈,於是禮貌地回絕了。
那幾位世家夫人有些訕訕,又看向不遠處正教兒子掄鋤頭的宰衡大人,似乎在思量著是否要去跟這位足以左右她們丈夫兒子仕途的當朝宰輔見個禮。
蕭槿適時出聲:「諸位自便就是,夫君不喜被人打攪。
」
女眷們這才放了心,恭恭敬敬地跟蕭槿告了叨擾,結伴離去。
蕭槿輕哼一聲。
她可不喜歡什麽大姑娘小媳婦跑去衛啓濯面前晃,她們再看一會兒,她就要趕人了。
謝元白等人見衛啟濯掄鋤頭掄得認真,正猶豫著究竟是要頂著被宰衡大人嫌棄的風險上去打個招呼,還是裝作沒看見轉身走人,就瞧見宰衡大人跟衛小公子各拎著一筐野菜給蕭槿過目。
跟著,宰衡大人將兩筐野菜交給了長隨,一家三口一起往山基處的涼亭去。
「宰衡要與蕭夫人和小公子休憩去了,」謝元白轉頭道,「咱們也轉去別處吧。
」
餘人對於不用跟宰衡打照面是求之不得的。
不過瞧見方才宰衡蹲在草地上那一幕,倒是對宰衡寵妻之說有了更深刻的認識,紛紛開始盤算著怎麽能讓自家女眷跟蕭槿攀交。
唯有江辰一人出神。
當年那個鄰家女孩已經成了衆人仰望的一品誥命,未來也將再加上國公夫人這層身份。
然而他仍舊覺得啾啾還是當年的啾啾。
雖然他上回跟她打照面還是在多年前來京赴考會試之前的那個上元夜,但他依然能從遠觀所見的神態氣韻瞧出來,她這些年幷沒有變。
隻是不知,她還是否喜歡吃桑葚和糖葫蘆。
江辰斂目,心頭滋味難言。
能夠看出,衛啓濯極其寵她,也將她護得極好。
這樣便好,這樣他便放心了。
江辰輕籲口氣,一扯韁繩,轉頭對身側同僚道:「走吧,既是不打算打攪,那就莫要被宰衡大人瞧見了。
」
蕭槿坐在亭子裡時,看著眼前不住噓寒問暖的衛啓濯,心裡很是觸動。
她原本是想去爬山的,這邊的山有磴道,而且又低又平緩,她爬起來不會吃力,多動一動對胎兒也有好處。
但她如今月份淺,衛啓濯擔心出岔子,又擔心累著她,不肯答應。
她自己想想,為保險起見,也便未作堅持。
往亭子這邊來的路上,他又極度小心,一直攙扶著她,唯恐她磕著碰著。
等她入了亭子坐下,他又招呼丫頭給她添茶倒水擺點心,轉回頭還不忘問她冷不冷,要不要取來袖爐暖手。
實可謂無微不至。
蕭槿微抿唇角,拉他坐下,掏出一方香羅帕認真給他擦了擦臉上的細汗,說他方才挖野菜辛苦了,讓他坐著歇息。
衛嘉霽坐在對面看完了整個過程,默默吃了一口細巧蒸酥,提醒道:「爹爹該唱歌了。
」
衛啟濯正打算趁著這個氛圍握住蕭槿的手低聲說幾句私話,聞言起身在兒子的包子臉上輕輕戳一下:「你去找找卻才那幾隻鹿,找見了來與我說。
」說著話便交代身邊幾個長隨跟隨兒子左右。
衛嘉霽心道哪來的鹿,鼓了鼓腮幫子,仰頭道:「那若是尋不見鹿如何是好?
」
「若是尋不見鹿,你便四處走走,寫五首詠春的詩,歸家之後我要檢查,」衛啓濯在兒子腦袋上拍了拍,「乖,不要走太遠。
」
衛嘉霽不情不願地應下,乖巧地跟蕭槿打了聲招呼,回身出亭。
蕭槿看向折回她身邊的衛啓濯:「你為何要將兒子支走?
是不是擔心自己唱得太難聽惹兒子笑話?
」
「我唱歌很好聽的,」衛啓濯將自帶的椅子掇到她身側,挨著她坐下來,「隻是兒子在場,我不好意思唱而已。
你知道,我這個人一向很靦腆的。
」
蕭槿扯了扯嘴角,心道這個真不知道。
衛啟濯將她的手包在掌心裡:「你想聽什麽?
」
蕭槿想了一回,道:「唱一首《擊鼓》吧。
」
「詩經國風裡的那首?
」
蕭槿點頭:「就是那個。
我特別喜歡裡面的那四句,'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
「那首是講戰事的,不太合適,我倒是想到一首,李太白《寄遠》十一首裡的最後一首。
」
蕭槿笑道:「好啊!
你唱,這首我不太熟,我聽聽詞兒。
」
衛啓濯輕輕打了幾下拍子,起了調:「'愛君芙蓉嬋娟之豔色,色可餐兮難再得。
憐君冰玉清迥之明心,情不極兮意已深。
朝共琅玕之綺食,夜同鴛鴦之錦衾……'」
衛啓濯的嗓音原就清潤,平日裡說話宛如敲冰戛玉,唱起歌來更是清絕拔俗,聽來如飲醇酒醴泉,通身舒悅,滿心清通。
蕭槿本也沒指望他唱得多麼好聽,但他甫一起調,她便不由驚艷。
細聽之下,又由衷感慨太白之作果然不同凡響,及至聽到「夜同鴛鴦之錦衾」這句,她便有些赧然。
然而她萬萬沒想到,最後兩句才是重頭戲。
「'美人美人兮歸去來,莫作朝雲暮雨兮飛陽台。
'」一曲終了,衛啓濯轉頭看向蕭槿,問她覺著如何。
蕭槿低頭。
「陽台」語出《文選》,指男女合歡之所,與「巫山」義同。
宋玉的《高唐賦序》裡面「旦爲朝雲,暮爲行雨。
朝朝暮暮,陽台之下」這一段便是神女在與楚懷王歡會之後說的,纏綿綺艷。
太白在此應是援引此典。
蕭槿紅著臉偏過頭去:「唱得很好。
」
「哪裡好?
音好?
調好?
還是詞好?
」
蕭槿轉頭瞪他一眼:「你是故意的!
」
她雙頰暈紅,水眸橫波,這一瞪全無威勢。
衛啟濯握住她的手:「啾啾說的什麼,我都聽不懂。
不過,我為啾啾獻歌罷,啾啾是否也來唱一首?
也要是纏綿婉孌的才成。
」
蕭槿窘迫道:「我……我給你唱《擊鼓》吧。
」
「不成,換一個。
」
蕭槿被他幾番哄勸不過,面頰愈燙:「那我……我唱《圈兒詞》。
」
衛啟濯聞言一笑:「朱淑真的?
」
蕭槿低低應了一聲,醞釀一番,輕聲開唱:「'相思欲寄無從寄,畫個圈兒替。
話在圈兒外,心在圈兒裡。
單圈兒是我,雙圈兒是你。
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
蕭槿唱著唱著,瞧見衛啟濯含笑的眉眼,耳尖紅得滴血。
中間幾度想要罷唱,但都被衛啓濯拉住哄著繼續唱下去。
唱到最後兩句「還有數不盡的相思情,我一路圈兒圈到底」,她起身拿手背貼了貼自己滾燙的臉頰:「我唱完了,咱們走吧。
」
衛啟濯坐在椅上望著她,微微一笑:「往後你也時常唱給我聽好不好?
」
「不要,唱多了你就覺得稀鬆平常了。
」
「你可以每回都唱不同的,這迴唱《圈兒詞》,下回就唱《上邪》。
」
「我不會唱那麼多詞令怎麼好?
」
「我可以教你,我會唱很多。
」
蕭槿瞠目:「既是如此,爲何放孔明燈那回你不唱給我聽?
」
衛啟濯拉住她的手:「我適才說了,我面皮薄,不好意思。
你回想一下,我當時是不是還紅了臉?
」
蕭槿也記得他當時是紅了臉,但她後來一直都覺得那是火光映的,臉紅肯定是她的錯覺。
衛啓濯瞧著面現困惑的蕭槿,嘴角漾起一抹笑。
他原本是不太會唱歌的,畢竟他平日裡也不需要唱給誰聽,酬酢歌吟這種事他也不會去做。
但自從那回蕭槿逼著他唱情歌之後,他就特特去研究了一下曲調。
她喜歡的事,他都會竭力達成。
蕭槿很快也想到了這一層,隻覺心底一陣柔軟。
她低頭道:「你往後若想吃我做的羹湯點心,便與我說一聲,我一定爲你下廚。
」
「這些事以後再說,你的當務之急是安心養胎,」衛啟濯在她小腹上輕拍一下,「生個健健康康的小娃娃,霽哥兒還等著做哥哥。
」
蕭槿在心裡補了句,你的衣裳也等著小娃娃們繼承。
蕭槿被他拉著手時,感受到手指上的木戒,心裡一動,擡手湊到他面前:「你快說,這上面究竟刻的是什麽?
肯定不是我抱著一隻大貓對不對?
」
黃楊木質地光潔、紋理細膩,木雕開始時呈乳黃色,時間愈久,顔色愈深,這枚黃楊木戒指歷經十幾載,色澤轉深,戴在她瑩白如雪的春纖上,愈顯古雅。
衛啓濯端視少頃,諧謔笑道:「你知道你爲何越發愛我了麽?
」
蕭槿一怔搖頭。
他面上笑意暈開,將她拉到身前:「因爲你每日都將我與你的木雕戴在身上。
」
蕭槿心道果不其然。
她一早就隱約猜到了上面刻的八成是她跟他,因而幷不意外。
隻她低頭細細端詳半日,心頭浮起一絲疑惑,追問道:「那哪個是你?
是你坐在石臺上抱著我還是我坐在石臺上抱著你?
我們那是什麼姿勢?
」
衛啓濯幷未答話,隻是望著她笑個不住。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