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夏至(八十九)
大雨再次傾盆而至。
晚雲撐起了傘。
一個時辰前,永寧侯謝暉帶著家仆拉來了一整車的傘,分發給仍在朱雀門跪著請願的眾人。
他還指了個叫做阿順的家仆給文謙打傘,但被文謙硬塞了回去。
謝暉無奈道:“東西兩市的傘都叫我買光了。
你不願意走,也不讓我的人給你打,那你便自己好好打,能擋一點是一點。
否則因此病了,壞事不說,那位可不會有半分憐惜。
”
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瞥向宮城的方向。
文謙知道他指的是誰,笑了笑:“那你也不必買這麽多。
”
“假客套便不必了。
”謝暉嫌棄道,“我若不替他們考慮考慮,你又要拿出高風亮節,說舍不得門人受苦,當掌門的無論如何也要陪著,那我一番好心不就白費了?
索性好人做到底,幫你把戲唱圓了。
”
文謙拱手道:“那我先謝你,我那裡有一壇十年陳釀的仙人醉,回頭找你一道喝。
”
“就十年?
”謝暉蹙眉道:“放家裡自己喝我都嫌寒磣,你就拿這等無趣之物來搪塞我麽?
”
文謙嗤之以鼻:“你那幾把傘值幾個破錢?
也敢來訛我的佳釀?
”
謝暉看他的神情,不由得笑了笑,拍拍他道:“你說你不來京師的這些年,我多無聊。
置什麽氣?
真是的。
我走了,明日再來看你。
你也一副老骨頭了,千萬撐住了,別倒下。
”
“快走,看著礙眼。
”
晚雲津津有味地看著他二人說話,謝暉忽然看到她,問:“這是你女兒?
”
“哦。
”文謙回頭掃了晚雲一眼,淡淡地說,“我二徒兒。
”說著,又對晚雲道:“見過謝伯父。
”
晚雲趕緊道:“見過謝伯父。
”
謝暉趕緊讓她免禮,詫異道:“遜之什麽時候收的徒兒,拜師禮辦了麽?
怎不叫我去觀禮?
小娘子姓甚名誰?
”
晚雲正要回答,文謙趕緊打斷道:“我這裡正經跪著,你來買菜還是遛鳥?
下這麽大的雨,趕緊回去!
”
謝暉嘀咕道:“問一聲也不行。
我不過是想起了我家三郎,他……”正說著,謝暉忽而打住,轉頭問阿順,“三郎何時回來?
”
阿順拱手道:“回君侯,聽夫人說,三郎再過半個月就要回到了。
”
“哦。
”謝暉又回頭和文謙道:“我家三郎尚未婚配,過半個月就回來,你先別急著走,到時配一配,結個親家豈不大好?
”
晚雲一窒,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薑吾道瞥她一眼,胡子微不可見地動了動。
晚雲在河西惹出的一連串事情,文謙早有耳聞,自然也知道她與謝攸寧的事。
孤男寡女,從涼州跑去玉門關什麽的……
“胡說八道什麽,”文謙道,“我這徒兒早配好了人家,是要給九殿下的,你少亂點鴛鴦譜。
”
“九殿下?
”謝暉驚詫十分,不由地又瞥向宮城那邊,“可……”
“此事已經定下。
”文謙淡淡道。
看著他的神色,謝暉知道此事大約是真的定下了。
雖不知道這樁神奇的婚事究竟是有著怎樣的緣由,謝暉還是嘖嘖了兩聲,搖搖頭:“嫌貧愛富。
阿順,不必給他打傘了,回去。
”
說罷,他一臉遺憾,拂袖而去。
待謝暉遠去,薑吾道站在文謙身旁,意味深長地說:“師兄,可惜了。
”
晚雲蹙眉問:“可惜甚?
”
“長輩說話,孩童不許插嘴。
”
“我又不是孩童……”
師侄二人你一言我一語拌起嘴來,文謙不由得想起當年。
那時,謝暉還小,曾屁顛屁顛地跟在一人身後:“不知仲遠兄這身白衣在何處買的,小弟甚是喜歡,也想買一身來穿穿。
”
那人尷尬一笑:“常某這身是王兄的舊衣,並不知何處購得。
”
“那仲遠兄將衣裳脫下來吧,我去尋製衣行裁兩件一模一樣的新衣,仲遠兄一件,小弟我一件,可好?
”
……
物是人非。
文謙想罷,長長歎息。
*
天色暗了下去,各宮點上了宮燈。
柳拂指揮著婢女整理物什,終於收拾齊整之後,悄無聲息地退出門去。
太後大鬧一通,剛剛離去。
隻留下帝後二人在大殿中安靜地坐著,各是面色沉沉,都不說話。
“阿媼,傳膳麽?
”一個內侍上前,小聲問柳拂。
皇後懂得些養生之道,吃食格外挑剔,故而在這宮裡,傳膳是每日的頭等大事。
可如今就是有龍肝鳳髓端上來,誰還有那個心情下咽。
柳拂搖頭:“不必了,去禦膳房要些清粥小菜,溫在小竈裡便是。
‘
內侍拱手稱是。
柳拂站在回廊上,借著燈籠光,隻見雨雖然小了,卻沒有停。
在這冷冰冰的落雨聲中,今夜注定無人入睡了。
皇帝和皇後坐在榻上,中間隔著張小幾。
案上擺著兩盞新奉上來的茶。
皇帝抿了一口,潤了潤沙啞的喉嚨,道:“事已至此,中宮自己是個什麽想法?
”
皇後仍沉默片刻,淡淡道,“臣妾自然想當做什麽也沒發生,”
皇帝看向皇後。
她恭敬地端坐著,縱然是受盡太後的辱罵,也沒有絲毫狼狽。
理好衣襟,又是往日那位莊重的皇後。
皇帝道:“朕過去十分佩服中宮這等定力,可如今看來,這定力著實讓人生厭。
出了這麽多大事,中宮卻還能鎮定自如,也不知究竟還還有何事能讓中宮後方寸大亂?
”
皇後看著皇帝,目光微寒。
有的。
譬如,今日太子離去時的背影。
可皇後並不打算告訴皇帝,隻道:“陛下曾言,為大事者,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
臣妾便是奔著陛下所想去的,如今好不容易連成了這番本領,陛下又嫌不好了麽?
”
“並非嫌棄,朕依舊十分佩服。
”皇帝道:“即便放眼歷朝歷代,怕也難以找出第二位如此風範的中宮。
”
“陛下過譽。
”皇後面無表情地答道,“可即便如此,臣妾也落得了這人人厭惡的下場。
”
“何必當初呢?
”皇帝問。
“因緣妙法,無人可知將來之事。
”皇後道,“即便從來一回,臣妾還是會這麽做。
隻是會好好待阿律,多問問他所思所想,定不叫他心存糾結,以緻自暴自棄。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