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幽南苑。
郁玺良來的時候小鈴铛正在翻看那本《雜經》。
他之前從葛九幽嘴裡聽過,那本《雜經》是小鈴铛認為最重要的東西,當時郁玺良沒注意,這會兒他坐下來,眼睛順着小鈴铛的手看過去,《雜經》裡非但記載一些民間土方,還有一行行小字。
‘我從土窯裡長到五歲啦,紅姐一直照顧我,教我識字。
’
‘九爺又撿到一個小男孩兒,叫小丁,小丁長的好小,他管我叫姐姐!
’
‘宣化十一年,九爺在朱雀大街開了幽南苑,我住的房間變的好大,紅姐跟小丁也都開心極了,今天我偷偷喝酒了,辣辣的,好難喝。
’
……
‘九爺又開始撿人了,這回撿了一個大個頭男人叫郁玺良,他教我,盡信書不如無書。
’
小鈴铛一頁一頁的翻,幾乎翻到最後的時候郁玺良看到了那行有他名字的記述。
他終于明白為何葛九幽說這本《雜經》是小鈴铛最重要的東西。
“我記得你,你是它。
”
小鈴铛用手指點到《雜經》倒數頁面上的那段話,“你是郁玺良。
”
郁玺良微微颔首,“我是。
”
“你說盡信書不如無書是對的。
”小鈴铛擡起頭,認真看向郁玺良,“我現在已經可以準确辨認金腸草了。
”
看着眼前少女,郁玺良心裡莫名有種難以形容的感覺。
說不好是心疼還是敬佩,兩天前因為幼蠱突發狀況痛到死去活來的小鈴铛,此刻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一樣,揚起頭看他。
縱然身材瘦小,臉上消瘦到顴骨都有些凸出,小姑娘眼睛裡卻沒有任何哀愁跟抱怨,笑的那樣純真,“我可以看看嗎?
”
郁玺良指了指《雜經》。
小鈴铛沒有反對,将那本書交到郁玺良手裡,臉上噙着笑,“多一個人幫我記住這些總是好的。
”
郁玺良被小鈴铛的笑容感染,不自覺跟着笑了笑。
他從頭開始翻,第一條記述就已經讓他非常震驚。
‘舊年曆天武四十六年,我被一個叫葛九幽的男人從雪堆裡撿起來,那時我腳上帶着一串紫色的鈴铛,手臂纏着一個紅绫,襁褓一角繡着一個‘林’字,所以九爺給我起名字叫林绫,大家都叫我小鈴铛。
’
郁玺良端着書卷,眼睛瞪到極緻,以他驗屍這麼多年的經驗,那矮如南瓜的個頭,瘦如麻稈的胳膊,都沒有巴掌大的小臉兒,眼前這女娃搭眼也就十歲頂天,“天武四十六年……你……你有十五歲了?
”
小鈴铛看向郁玺良,點點頭,“嗯啊。
”
郁玺良噎喉,在他印象中十五歲的女娃……十五歲已經過了及笄,都不算是女娃了。
可眼前林绫真的就像沒長開的花苞,哪裡有十五歲?
他記得溫宛也是十五歲,那個就肥肥胖胖,眼前這個怎麼回事?
“你如果十五歲,那體内忘魂蠱是……”郁玺良突然停下來。
他忘了問葛九幽,林绫是不是知道她自己怎麼回事。
“九爺說他撿到我的時候我掌心就有一個紅點,後來我長大了,九爺告訴我那是忘魂蠱,還說什麼時候那個紅點移到我額頭,我可能就不在這個世上了。
”小鈴铛用無比平淡的語氣,講述自己知道的一切。
桌面上一有塊銅鏡,小鈴铛朝鏡子裡望了望,手指點到自己額間,“它跑到這裡了。
”
郁玺良一時無語,這太悲傷。
然而小鈴铛不這樣想,“它陪了我十五年。
”
“我上次見到你時,它在哪裡?
”在郁玺良的認知裡蠱蟲生長周期不同,有長有短,他翻看過相關記載,忘魂蠱的生長周期是一年。
成年蠱蟲即可侵蝕寄宿體,那時宿體便不會再有自己的感知,完完全全成為蠱蟲的傀儡,忘魂蠱最厲害之處,在于它完成侵蝕之後即便蠱蟲離去,宿體永不修複,那是不可逆的傷害。
朱雀大街三個蠱人在中六翼金甲之前必受忘魂蠱侵蝕自我意識。
小鈴铛指了指自己掌心,“那時它還在這裡。
”
郁玺良皺眉,忘魂蠱會随生長而移動,所以小鈴铛體内忘魂蠱在過去十三年一直沒有生長,怎麼會?
郁玺良詫異看向小鈴铛,卻迎來小鈴铛揚唇一笑,“死我也不怕,如果不是九爺把我從雪堆裡撿起來,我早就死了,我多活了十五年呢。
”
郁玺良看着小鈴铛眼中清澈目光,心底五味陳雜。
他在無逸齋呆的時間不短,經手的桃子跟李子也不少,卻不曾有一個學生如眼前少女這般聽話懂事又知感恩,還樂觀,還勇敢。
郁玺良忽然想到溫宛,略微皺眉。
都十五歲!
不得不說也不是每位教習都喜歡好學生,他們可能更喜歡聽話的……
近酉時,一直與宋相言在大理寺翻閱盅患案卷宗的溫宛得到消息,即刻乘徐福馬車趕回禦南侯府。
馬車經朱雀大街往左拐,快入禦南侯府時一抹身影映入眼簾。
是楚倦。
而此時,禦南侯府外剛剛停下一輛馬車。
她叫徐福加快速度。
待車歇止,溫宛從馬車裡走出來,前面馬車裡溫弦幾乎同時走出來。
溫弦顯然沒想到溫宛會出現,眼底陰霾一掃而逝。
得說溫弦不是幹大事的人,重活一世的人也就玩玩後宅的陰詭伎倆,這也是為何早期溫弦明明握着老天爺給的‘未蔔先知’本事,卻隻能對七時下手,哪怕對付溫宛也隻會用催情藥粉那種既低級又龌龊的方法。
溫宛那時對溫弦下線尚未摸清,大意難免。
此刻溫弦雖然惱恨溫宛,卻還是先開了口,“縣主不會在禦南侯府門前,也想對本姑娘行兇吧?
”
自那日看到楚倦,溫弦便找人暗中跟着他,剛剛得到消息說楚倦來了禦南侯府,她即刻放下手裡所有事趕過來,不想在這兒遇到溫宛。
“你雖與我禦南侯府沒有關系,可嬸嬸還當你是女兒,本縣主看在嬸嬸的面子就算找你麻煩也不會在這兒。
”溫宛停在溫弦面前,低語道。
不遠處,楚倦停下腳步。
他隻是想過來看看。
“你是……東市如珍如寶的掌櫃?
”溫弦未理溫宛,視線直接瞄到楚倦身上。
上輩子她冤枉溫宛把楚倦與李氏私情捅出去,緻李氏與溫宛關系決裂。
如今再做,輕車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