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有那麼一刻,狄翼發現自己老了。
他看着被自己吐出來的牙,還帶着血絲,陡然升起悲怆。
戎馬半生,終是将軍老矣!
對面蕭彥似有所感,咬了口肘子肉,肥而不膩,一點兒不傷牙,“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狄公要不要鑲個同款?
”
見蕭彥把牙龇起來,狄翼未理,而是起身走出去,将牙齒扔到屋頂。
待他坐回來,直接把蕭彥面前那盤蟹黃蝦餃端到自己身邊,未及蕭彥反應,他朝着那盤餃子重重咳嗽一聲,唾沫噴的滿盤都是。
蕭彥,“……”這動作與他用舌頭舔魚有異曲同工之妙呵!
“賢王來此,所為何事?
”狄翼拿起竹筷,把一個餃子塞進嘴裡,濃郁湯汁充滿口腔,十分美味。
蕭彥生怕狄翼再搶,瞬即朝另兩盤菜噴了兩下口水,這才放下心,“沒事就不能來找你?
”
“以你我現在的身份,最好不見。
”狄翼提醒道。
蕭彥笑了,“本王都不怕,狄公在怕什麼?
”
“本帥怕先帝若知我與你喝酒,會責罵本帥不學無術。
”
咳——
蕭彥險些被肘子肉嗆到。
“王爺慢點吃,本帥看過很多像王爺這個年紀的人,吃着吃着就噎死了。
”
“狄公就不能說點兒好聽的?
”
“本帥從不撒謊。
”
“那檀牧移江守營的時候,知不知道他的作用是什麼?
”
正廳死寂。
狄翼握着竹筷的手猛然一頓。
他沉默,數息低下頭吃餃子。
蕭彥也跟着沉默,他看着手裡的肘子肉,想了想,咬一口,“皇兄那時候與我說,論做人,你最……”
“正直?
”
“聒噪。
”
蕭彥擡頭看他,“說話最不中聽,淨天在皇兄那裡說什麼忠言逆耳吧啦吧啦,搞的皇兄特别鬧心。
”
“先帝鬧心,說明他在反省。
”
“不是,皇兄說你就像那個綠豆蠅一樣在他耳朵旁邊嗡嗡嗡,還晃腦袋,他迷糊,問我怎麼辦,我說這事好辦,給了皇兄兩個塞耳的棉花球。
”
狄翼,“……本帥倒記得有段時間,先帝态度有些變化……”
“塞了棉球,聽不着他不是就不鬧心了麼。
”蕭彥無比誠實道。
聽到這裡,狄翼瞬即覺得盤子裡的蟹黃蝦餃不香了。
“賢王殿下到底幹什麼來了!
”
“知道你心情不好,陪你聊聊天。
”蕭彥繼續吃。
“本帥心情并沒有好一點,甚至更糟糕,還請……”
“告訴你一個秘密,有次我入宮時候剛好聽到戰幕在說你壞話,确切說不僅是戰幕,溫禦跟一經也在幫腔,他們三個覺得你時常當着衆臣面不給皇兄面子,該約束一下,管一管,你猜皇兄說什麼?
”
狄翼停下來,看向蕭彥。
“皇兄說……”
狄公是大周狄公,不是朝廷的,不是朕的,管不了啊!
狄翼在聽。
“皇兄說明日朕就将他調走!
你說你煩人不煩人吧!
”
啪-
狄翼重重擱下手中竹筷,雙目深黑,“來人,送客!
”
見門外管家走進來,蕭彥朝其擺手。
“不用送不用送,本王吃完了自己走。
”蕭彥邊說話邊抄起盤子裡的水晶肘子。
狄翼看了眼蕭彥那副吃相,皺皺眉,之後起身離開,頭也不回。
管家自是退下去。
座位上,蕭彥順着狄翼離開的方向看。
他望着那抹挺直的背脊,隐隐覺得有些彎曲,再不如那夜禦書房時雄健挺拔,他看到狄翼後面的銀絲有些雜亂的落下來,難以言說的蒼涼跟蕭索。
皇兄,你也是夠坑人的……
時間過的很快,轉眼入夜。
西市,平雍坊。
平雍坊的集肆多以賣活物為主,貓狗最為常見。
所以這裡入夜也沒有多消停,偶會聽到犬吠,正是春季,貓叫聲尤其慘烈,如鬼一般。
相比靖坊規規整整的宅肆布局,平雍坊顯得雜亂無章,大巷套小巷,每戶朝向的正門不同,甚至有好幾個門進進出出,這種布局對于熟悉這裡的人來說無所謂,若是初來乍到,很容易迷路。
在一整片紛繁錯雜的宅肆盡頭,有一座看起來十分破舊的宅院。
平民百姓的院落沒有門頭,連門都破破爛爛。
那門沒有上栓,有風吹過,吱呦一聲。
門半掩。
吱呦聲響惹的一陣犬吠,整片宅肆頓時淩亂,叫聲此起彼伏好不壯觀。
門裡,一個年約五旬的中年男子拎着兩壺酒從屋子裡一瘸一拐走出來。
他把酒壺擱在院中石台上,之後轉身,雙手朝反方向搥住石台,用力支撐身體,坐了上去。
院子裡一片狼藉,靠北牆的地方堆滿了被人棄掉的狗籠子,那些籠子有用鐵做的,受雨水淋澆早就生鏽腐蝕,木頭做的籠子要小很多,損壞程度比鐵籠子還要糟糕。
“魏王殿下。
”中年男子坐在石台上,其中一條腿形狀扭曲的垂下去,另一條腿蹬住石台。
他居高臨下,将其中一壺酒遞給坐在石凳上的蕭臣。
男子消瘦,一臉胡茬參差不齊,眼眶凹陷,眼中一片晦暗,沒有半點光芒,那種感覺很糟糕,讓人看不到希望。
蕭臣接過酒壺,打開壺塞,酒香撲鼻,“汾酒?
”
“我沒出去,給了一個小孩子錢,讓他幫我打的散裝回來。
”中年男子拽開酒壺上的木塞,仰頭咕嘟咕嘟,喝水一樣!
蕭臣喝了一口,酒烈,入喉火辣。
饒是他酒量不錯,這酒度數也太高。
“酒大傷身。
”蕭臣好意提醒。
“呵!
”中年男子自嘲似的笑出聲,他看了眼握在手裡的酒,“都說酒大傷身,喝這麼多年也沒見我死。
”
蕭臣看了眼石台上的男子,雖然消瘦,可是因為骨架大所以顯得并不單薄,不難想象,這人風光正盛時該是怎麼樣的威武雄壯。
“我死之前,能不能看到我想看到的?
”中年男子又灌了一口酒,扭頭看向蕭臣。
“再等等。
”
蕭臣也跟着灌了一口酒,那酒自喉嚨一路灼燒到胃,五髒六腑都跟着火辣辣的熱。
“我知道。
”
中年男子轉回頭,仰望墨色夜空,繁星閃爍,卻入不了他的眼,“你拿我的将軍令去布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