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章 有個好先生
暮色裡,董水井給餛飩鋪子掛上打烊的牌子,卻沒有著急關上店鋪門闆,做生意久了,就會知道,總有些上山時與鋪子,約好了下山再來買碗餛飩的香客,會慢上一時半刻,所以董水井哪怕掛了打烊的木牌,也會等上半個時辰左右,不過董水井不會讓店裡新招的兩個夥計跟他一起等著,到時候有客人登門,便是董水井親自下廚,兩個貧苦出身的店裡夥計,便是要想著陪著掌櫃同甘共苦,董水井也不讓。
董水井的餛飩鋪子,名氣越大越大,許多龍泉郡新建郡城的有錢人,都邀請董水井去郡城那邊多開兩家鋪子,隻是董水井一一婉拒。
除了這座山頂有山神廟的半山腰餛飩鋪子,董水井當年憑借賣出小鎮其中一棟祖宅的大筆銀子,早早在新郡城那邊買了半條街的宅子,除了留下一棟宅院,其餘都租了出去。
董水井還是最早一撥四處撿漏的當地人,兩座祖宅的街坊鄰居中,有不少小鎮土生土長的孤寡老人,性子執拗,哪怕外人出天價購買他們的祖傳物件,仍是死活不賣,說是晚上能夠住銀子堆裡啊,還是死後塞滿棺材就能帶到下輩子啊?
那些山上的仙家子弟耐著性子,與那堆指不定幾年後就是泥土裡一堆白骨的老家夥們磨嘴皮子,隻覺得不可理喻,可又不敢強買,隻得帶著大筆神仙錢失望而歸。
可董水井登門後,不知是老人們對這個看著長大的年輕人念舊情,還是董水井巧舌如簧,總之老人們以遠遠低於外鄉人買家的價格,半賣半送給了董水井,董水井跑了幾趟牛角山包袱齋,又是一筆不可估量的進帳,加上他自己辛勤上山下水的一點意外收獲,董水井分別找到了陸續光臨過餛飩鋪子的吳太守、袁縣令和曹督造,無聲無息地買下諸多地皮,不知不覺,董水井就成為了龍泉新郡城屈指可數的富貴大戶,隱隱約約,在龍泉郡的山上,就有了董半城這麽個嚇人的說法。
今天董水井與兩位年輕夥計聊完了家長裡短,在兩人離去後,已經長成為高大青年的店掌櫃,獨自留在店鋪裡邊,給自己做了碗熱騰騰的餛飩,算是犒勞自己。
暮色降臨,秋意愈濃,董水井吃過餛飩收拾好碗筷,來到鋪子外邊,看了眼去往山上的那條燒香神道,沒看見香客身影,就打算關了鋪子,不曾想山上沒有返家的香客,山下倒是走來一位身穿儒衫的年輕公子哥,董水井與他相熟,便笑著領進門,又做了碗餛飩,再端上一壺自釀米酒,兩人從頭到尾,故意都用龍泉方言交談,董水井說的慢,因為怕對方聽不明白。
客人是個怪人,叫高煊,自稱是來披雲山林鹿書院求學的外鄉遊子,大驪官話說得不太順暢,卻還要跟董水井學龍泉方言。
等高煊吃完餛飩,董水井倒了兩碗米酒,米酒想要甘醇,水和糯米是關鍵,而龍泉郡不缺好水,糯米則是董水井跟那位姓曹的窯務督造官討要,從大驪一處魚米之鄉運來龍泉,遠遠低於市價,在龍泉郡城那邊於是出現了一家規模不小的米酒釀造處,如今已經開始遠銷大驪京畿,暫時還算不得日進鬥金,可前景與錢景都還算不錯,大驪京畿酒樓坊間已經逐漸認可了龍泉米酒,加上驪珠洞天的存在與種種神仙傳聞,更添酒香,其中米酒銷路一事,董水井是求了袁縣令,這樁薄利多銷的買賣,涉及到了吳鳶的點頭、袁縣令的打開京畿大門,以及曹督造的糯米轉運。
郡守吳鳶,袁縣令與曹督造,三人當中,吳鳶品秩最高,雖然正四品的郡守官位,還不算名副其實的封疆大吏,可是作為大驪現任太守中最年輕之人,吳鳶是大驪朝廷不太願意小覷的存在,畢竟吳鳶的授業先生,正是大驪國師崔瀺。
隻可惜如今吳鳶升了官後,口碑反而比起離京前差了許多,因為據說在龍泉尚未由縣升郡期間,這位被國師寄予厚望送到此地的吳縣令,給那些地方大族排擠得很是欲仙欲死,磕磕碰碰,碰了一鼻子灰。
可是人家吳鳶有個好先生,旁人羨慕不來的。
不過吳鳶在大驪京城朝廷,已經是個不小的笑話。
反而是後兩位,袁縣令和曹督造,更被大驪官場看好。
不單單是兩位年輕俊彥是兩大上柱國姓氏的嫡系子弟,在於兩人在龍泉郡,在各自領域風生水起。
袁縣令擔負著一部分西邊山頭仙家洞府的建造,神仙墳與老瓷山的文武廟順利開工與完工,也是他的功勞,留在龍泉郡的大姓豪族,不認吳鳶這個太守,卻願意認這個官帽子更小的縣令。
至於曹督造所在的窯務督造官署,明面上是管著那些龍窯燒造宮廷禦用瓷器的清水衙門,實則肩負著監督所有龍泉郡山上勢力的秘密任務。
而袁、曹兩個大驪最尊貴的姓氏,勢同水火,大驪鐵騎南下分兵三路,其中兩路鐵騎的幕後,就分別站著兩大上柱國姓氏的身影。
董水井能夠通過一樁不起眼的小買賣,同時拉攏到三人,不能不說是一樁“誤打誤撞”的壯舉。
事實上這米酒買賣,是董水井的想法不假,可具體謀劃,一個個環環相扣的步驟,卻是另有人為董水井出謀劃策。
董水井事後詢問那人,為何袁縣令和曹督造這般出身煊赫的世家子弟,一樣不拒絕這點蠅頭小利,比如去年末三家分紅,董水井掙了七萬兩銀子,袁曹兩人相加不過十四萬兩白銀,相較於市井商賈,可算暴利,未來分紅,也確實會穩步遞增,可董水井知曉袁曹兩姓的大緻家業後,委實是想不明白。
那人便告訴董水井,天底下的買賣,除了分大小、貴賤,也分髒錢買賣和乾淨營生。
在一些殺頭的買賣掙著了大錢,是本事,在乾乾淨淨的小買賣裡邊,掙到了細水流長的銀子,也是能耐。
何況許多小買賣,做到了極緻,那就有機會成為一條真正的錢路,成為能夠夯實豪閥底蘊的百年營生。
最後那人摸出一顆普普通通的銅錢,放在桌上,推向坐在對面誠心求教的董水井,道:“便是浩然天下的財神爺,皚皚洲劉氏,都是從第一顆銅錢開始發家的。
好好想想。
”
那個依舊是橫劍在身後的家夥,揚長而去,說是要去趟大隋京城,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夠見著商家的祖師爺,那位看著面嫩的老先生,曾以降落一根通天木的合道大神通,取信於天下,最終被禮聖認可。
董水井思量半天,才記起那人吃過了兩大碗餛飩、喝過了一壺米酒,最後就拿一顆銅錢打發了店鋪。
不過那次做買賣習慣了錙銖必較的董水井,非但沒覺得虧本,反而是他賺到了。
高煊見董水井喝著酒,有些神遊物外,笑著問道:“有心事?
不妨說出來,我幫不上忙,聽董掌櫃發幾句牢騷,還是可以的嘛。
”
董水井搖搖頭,玩笑道:“胡亂想了些以後的事情,沒有牢騷。
每天回了郡城宅子,累得半死,數完錢,倒頭就能睡,一睜眼就是新的一天,忙忙碌碌,很充實。
”
高煊感慨道:“真羨慕你。
”
董水井啞口無言,他倒是沒有覺得高煊是在無事強說愁,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跟錢多錢少關系不大,董水井便沒有接話,喝了口自釀米酒,餛飩鋪子這邊的酒壺上,都撕去了董家坊的紅紙,不然容易惹來是非,讓一座用來修養心性的簡單鋪子,很快變得烏煙瘴氣,如今知曉董水井到底有多少家底的人,整座各路神仙魚龍混雜的龍泉郡,依然是寥寥無幾。
高煊結帳後,說要繼續上山,夜宿山神廟,明天在山頂看看日出,董水井便將店鋪鑰匙交給高煊,說如果反悔了,可以住在鋪子裡,好歹是個遮風擋雨的地方。
高煊拒絕了這份好意,獨自上山。
董水井則下山去,結果碰到了應該是剛從大隋京城返回的許弱,說要吃碗餛飩,墊墊肚子,再去牛角山渡口繼續趕路去大驪京城,董水井隻得返回,打開鋪子大門,直接給這位墨家豪俠做了兩大碗,沒拿米酒,懶得跟此人客氣,董水井坐在對面,看著許弱狼吞虎咽。
許弱含糊不清道:“你猜剛才那個年輕人是誰。
”
董水井原本沒多想,與高煊相處,並未摻雜太多利益,董水井也喜歡這種往來,他是天生就喜歡做生意,可生意總不是人生的全部,不過既然許弱會這麽問,董水井又不蠢,答案自然就水落石出了,“戈陽高氏的大隋皇子?
是來咱們大驪擔任質子?
”
許弱點點頭。
董水井猶豫了一下,問道:“能不能別在高煊身上做買賣?
”
許弱笑道:“這有什麽不可以的。
之所以說這個,是希望你明白一個道理。
”
董水井正色道:“先生請說。
”
隻有這種時候,董水井願意以先生稱呼許弱。
許弱瞥了瞥店鋪櫃台,董水井立即去拿了一壺米酒,放在許弱桌前,許弱喝了口餘味綿長的米酒,“做小本買賣,靠勤勉,做大了之後,勤勉當然還要有,可‘消息’二字,會越來越重要,你要擅長去挖掘那些所有人都不在意的細節,以及細節背後隱藏著的‘消息’,總有一天能夠用得到,也不必對此心懷芥蒂,天地寬闊,知道了消息,又不是要你去做害人生意,好的買賣,永遠是互利互惠的。
”
董水井點了點頭。
許弱又問:“你覺得吳鳶、袁縣令和曹督造,還有這高煊,展現給你的性情,如何?
”
董水井緩緩道:“吳太守溫和,袁縣令嚴謹,曹督造風流。
高煊散淡。
”
許弱再問:“為何如此?
”
董水井早有腹稿,毫不猶豫道:“吳太守的先生,國師崔瀺如今鋒芒畢露,吳太守必須守拙,不可以得意忘形,很容易惹來不必要的眼紅和攻訐。
袁氏家風素來謹小慎微,如果我沒有記錯,袁氏家訓當中有藏風聚水四字,曹氏家族多有邊軍子弟,門風豪邁,高煊作為大隋皇子,流落至此,難免有些心灰意冷,即便內心憤懣,最少表面上還是要表現得雲淡風輕。
”
許弱說道:“這些是對的,可其實仍是流於表面,你能想到這些,很多人一樣可以,因此這就不屬於能夠生財的‘消息’,你還要再往更深處、更高處推敲,多想想更加深遠的廟堂格局,王朝走勢,對你當下的生意未必有用,可一旦養成了好習慣,能夠受益終身。
”
董水井點頭道:“明白了。
”
許弱笑道:“我不是真正的賒刀人,能教你的東西,其實也淺,不過你有天賦,能夠由淺及深,以後我見你的次數也就越來越少了。
再就是我也是屬於你董水井的‘消息’,不是我自誇,這個獨門消息,還不算小,所以將來遇上過不去的坎,你自然可以與我做生意,不用抹不下面子。
”
董水井嗯了一聲。
許弱拿出一枚太平無事牌,“你如今的家業,其實還沒有資格擁有這枚大驪無事牌,但是這些年我掙來的幾塊無事牌,留在我手上,純屬浪費,所以都送出去了。
就當我慧眼獨具,早早看好你,以後是要與你討要分紅的。
明天你去趟郡守府,之後就會在本地衙門和朝廷禮部記錄在冊。
”
董水井沒有拒絕,當場收起了那枚無事牌,小心翼翼收入懷中。
這塊太平無事牌,如今用價值連城來形容都不過分。
整個寶瓶洲的北方廣袤版圖,不知道有多少帝王將相、譜牒仙師、山澤野修和山水神祇,希冀著能夠擁有一塊。
許弱打趣道:“聽說你的未來老丈人,去了趟桐葉洲,返回北俱蘆洲途中,在這座家鄉小鎮出現過,你沒有趁機去探望?
”
董水井有些哭笑不得,無奈道:“等我知道消息的時候,李叔叔已經離開小鎮了。
”
許弱笑問道:“想不想知道你的那個勁敵,林守一如今在山崖書院混得如何?
”
董水井點頭道:“想知道。
”
許弱笑而不語。
董水井直截了當問道:“多少錢?
”
許弱一伸手,將櫃台後邊一壺米酒招入手中,說道:“尚未躋身中五境,但是在大隋京城名聲鵲起,你要是不努力,給林守一成為中五境神仙後,就會有大把大把的機緣湧向他,可能動動手指頭,就是動輒幾十萬兩真金白銀的豐厚收入,很容易讓他後來者居上。
”
董水井猶豫了一下,“我當然不願意輸給林守一,但是有些事情,根本就不是掙多掙少的事。
”
許弱笑了笑,拎著酒壺站起身,說道:“有比無好,多比少好,很多看似錢無法解決的事,歸根結底,還是錢不夠多。
”
董水井跟著起身,“先生為何至今為止,還不與我說賒刀人的真正意義所在,隻是教了我這些商家之術?
”
許弱笑呵呵反問道:“隻是?
”
董水井懵懂不解。
許弱卻不再多說什麽,離開店鋪。
董水井收拾了桌上殘局,關上了店門,下山去往龍泉郡新城。
自認一身銅臭氣的年輕人,夜幕中,披星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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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