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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章 誰敢立教稱祖

劍來 烽火戲諸侯 8653 2024-06-14 10:23

  小說:、、、、、、、、、、、、

  遠古水火之爭的收官之地。

  薑赦身形轉瞬即至,劈頭蓋臉便是一拳。

  陳平安並未著急出劍,身形不退反進,如前去就山再撼山,單手硬接薑赦此拳。

  隻是一遞拳一接拳,雙方頭頂,天空便出現一處光陰漩渦,這是雙方拳意與光陰長河碰撞、激蕩而起的異象。

  光陰漩渦之內,猶有種種奇異場景,一一生發,層出不窮,顯現出各種古戰場的廝殺過程,如一幅幅靈動壁畫。

  畢竟是十一境武夫的一拳,陳平安身形倒退,一退再退,剎那之間,拉伸出一條長達十數裡的青色長線,最終站定,雙袖鼓蕩不已,似有一串串悶雷聲響。
陳平安抖了個劍花,劍尖金光流轉,熠熠生輝。

  “有點氣力。
如果是位氣盛武夫,膽敢硬接此拳,估計這會兒已經投胎去了。

  站在陳平安原先所站位置,薑赦擰轉手腕,震散拳意,流露出幾分贊賞神色,微笑道:“比起上次在太平山接下半拳就倒地裝死,長進不少。

  體內五份武運,以二打三,形同一處爭戰不休的戰場,在薑赦的人身小天地之內,如三股叛賊作亂,這讓薑赦難免有些煩躁,必須分心將其鎮壓,如皇帝不得不離京禦駕親征平叛,兵力上還是劣勢。

  薑赦無需任何言語,甚至不必動用絲毫靈氣,隻是招招手,先前被他一屈膝踩踏而出的大地裂縫,竟是一座“山脈”大陣,中央地帶便是祖龍之山

  ,其餘皆是由此延伸出去的龍脈。

  這一手,宛如後世雕刻印章的陰刻手法,等到薑赦敕令,大陣拔地而起,山巒起伏,除了呈現出漆黑顏色,與世間山脈形狀無異。
陣法如大嶽壓頂,向遠方陳平安那一粒芥子身形轟然砸去。
如一方大小不輸倒懸山的山字印,將大地作為宣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那陳平安鈐印而去。

  陳平安紋絲不動,隻是提起長劍,朝高處寫意一劃,將其輕松斬碎。

  巍峨群山,隨之崩碎,陣法蘊藉的無窮道意,沒了樞紐支撐,化作一場磅礴大雨,迸濺開來,無數金色雨點紛紛落地,這一幕畫面,可謂炫目至極。

  天劫一般的大道壓勝。

  一劍說斬就斬了。

  薑赦笑了笑,若是技止於此,自己哪敢妄言做掉半個一,再登天去會一會周密。
隻見那些金色雨點剛剛觸地,沾染了些許土性,便化身一尊尊金色力士,數十萬身披甲胄的,矗立而起,結陣圍殺陳平安。
猶有那些不曾徹底破碎的條條山脈,在半空顯化為身披各色甲胄的魁梧神將,身高百丈千丈不等,手持兵器,或使出一門門神通,或祭出一道道攻伐術法,數以千計的神通術法,堆積如一陣密集箭矢,亂哄哄向陳平安攢簇而去……

  陳平安面帶笑意,手持長劍,心念微動,劍光流溢,如編織起一輪皎皎光亮的滿月。

  這輪圓月驀然擴大,團團月相裹了長劍,籠

  罩了頭別玉簪的青衫劍客,劍氣強盛無匹,月光如水,一瞬間漫溢整座人間。

  什麽神通什麽術法,什麽大地之上的力士,懸空的金甲神靈……浩浩蕩蕩的殺伐聲勢,悉數被劍氣一氣洗掉,悄無聲息的消散。

  陳平安微微皺眉,低頭望去,隻見心口處,橫插著一支五彩寶光的短戟,不知何時穿透了心臟和後背。

  將那並非實物的短戟緩緩拔出,手指稍微加重力道,輕輕捏碎。
隻見被短戟洞穿的心臟處,一團濃稠如水銀的金光而已,並無半點鮮血,故而算不得緻命傷,說是受傷,估計都有點勉強。
這便是這副神性身軀的強橫所在,無垢無暇無缺漏,大道自行循環不息。

  確實,能夠與天庭周密遙遙抗衡的人間半個一,一旦陳平安不再藏掖,當真有那麽好殺?

  薑赦站在遠處,伸手握住那桿長槍“破陣”,一隻手抵住臉頰,氣笑不已。

  方才竟是一個不小心,被一把神出鬼沒的碧綠飛劍給戳穿了腮幫,不過傷口愈合極快,薑赦當然並無大礙,就是丟了些面子。

  可仍是被飛劍蹭走了一滴鮮血,陳平安擡手將飛劍十五收入袖中,雙指搓動那份戰利品,神色間有些遺憾,可惜無涉本命元神,不然若是能夠像鄭居中追殺大妖胡塗那般,就有賺頭了。
陳平安將那滴鮮血往地上一甩,身邊便多出個用處不大的“薑赦”。

  這尊被陳平安以符籙手段臨時

  鑄造而出的假相,就殺力而言,雖然雞肋,卻別有用處,宛如一份用以探究人身天地洞府數量、經絡走勢、所煉本命物等的拓本,能夠讓陳平安順勢看到一些薑赦的內景氣象。

  隻是不等陳平安多看一眼,那“薑赦”便造反了,不知薑赦用上了何種手段,竟然能夠讓它臨陣倒戈,一拳直擊陳平安面門。

  陳平安便伸手擰斷了它的脖頸,癱軟在地,身軀如雪消融,重歸一粒鮮血,想要遁地逃竄,陳平安攤開手掌,便有一道袖珍陣法困住它,再將它拘押至掌心上空一隻無形白碗內,一粒鮮血滴溜溜旋轉不停,到處碰壁,如日月在盤內走丸狀。

  薑赦突然松開長槍,問道:“敢不敢來一場堂堂正正的武道之爭?

  陳平安笑容如常,“敢不敢來一場光明磊落的學問之爭?
吟詩作賦,比拚文采?

  言語之際,輕輕晃動手腕,手心上方懸空的粗胚“碗內”,一粒鮮血演化出“薑赦”“元神”、“兵家”,“武”,總計七個文字,蠅頭小楷,如以朱筆題寫於一隻雪白瓷碗內壁,隻等拿去窯內燒造。

  看架勢,陳平安是想要幫助這位兵家初祖仿造一件本命瓷?

  那隻粗胚白碗雖然尚未燒煉,便已胎薄如紙,晶瑩剔透,隻見碗內七個文字排列成陣。

  薑赦瞇起眼,是故弄玄虛?
還是有的放矢?
難不成在那天外戰場,作為合力更改了青道軌跡的報酬,避

  免兩座天下相撞的慘劇,大功德一樁,三山九侯先生便破例傳了這手秘術給陳平安?

  陳平安單手抓碗,高高舉起,看那還是空白的碗底,似乎在猶豫要刻上什麽底款才算應景。

  北鬥七星高。

  薑赦搖搖頭,“原來是裝神弄鬼,你缺了‘火候’。

  哪怕是學青冥天下那個復戡小姑娘,在殷州境內,擺弄出一座紫薇垣大陣也好,畢竟陳平安是半個一,自然要比鬼物徐雋更加名正言順,自身就可以成為陣法樞紐。
這處水火之爭的戰場遺址,確實留存兩種道韻不少,是天然的窯口,可要說這北鬥,“注”字不成。
薑赦又非妖族,並未被年輕隱官縫衣承載真名,何況陳平安也不是躋身十四境的火龍真人。

  山巔鬥法,大修士誰都有幾手壓箱底的殺手鐧,怕就怕一些個出奇製勝的偏門招。

  修道路上,薑赦為此吃虧不小,多次被一些怪招,灰頭土臉,消磨道行頗多,當然,與他為敵的,吃虧更大。

  陳平安故作恍然,好似被拆穿伎倆,果真沒有書寫題款再將其丟入龍窯燒造,松開手指,一隻紅字白碗順勢滑入袖中。

  先凝聚水運作碗,再以火運煉化,就是一場陳平安借助天時地利的模仿水火之爭,牽引天地氣機,本地流轉萬年的殘餘天道,都會將薑赦視為必須誅殺的大道仇寇。

  環環相扣。

  顯而易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陳平安也算是用

  上了兵法。

  陳平安一雙粹然金色的眼眸,直勾勾盯著薑赦。

  人生在世,置身於一條不知所起、不知所終的光陰長河,都在蹚水。

  有不少的相似之處。

  修行道路,雙方都是武學兼術法神通。

  薑赦是那遠古人間,憑借一己之力,第一位手刃神靈、打破金身者。
憑此得到一份“人道”大氣運庇護。

  陳平安則是驪珠洞天小鎮之內,第一位手刃煉氣士者。
因此重回那張賭桌,天井內一炷香火,光亮暴漲。

  皆是大逆不道,皆是異端。

  他們今天的對峙,好似一種命定,就像互為討債和還債。

  人的名樹的影。

  遠古天下十豪之一,人間第四,兵家初祖,武道十一境。

  隨便拎出哪個頭銜,都足夠讓一位十四境修士都覺壓力。

  陳平安也與小陌學了一手,與誰問劍都不必太當回事,怕他個卵,再厲害,頂天也是個人。

  薑赦問道:“選擇這裡作為戰場,你小子是不是早有預謀?

  陳平安微笑道:“忘了。

  確實有過一些假想敵,比如夜航船打過一架的吳霜降,作為陸臺兩位傳道人之一的裴旻,與田婉合謀、對寶瓶洲劍道氣運謀劃已久的白裳,還有那個極有可能對陳平安來一場“襲殺奪寶”的吾洲。

  為了關押自身神性,必須選擇遺忘,以此打造牢籠,壘砌層層關隘,畫地為牢,用以自囚,自我流放。

  薑赦望向陳平安手持長劍,面露譏諷神色,嘖嘖道

  :“認了主,便分出了規矩森嚴、不可逾越的主次。
何苦來哉,還不如當初平等結契。

  簡而言之,如今才是仙人境劍修的陳平安,他的道心和境界,就是一種對持劍者的最大掣肘。

  上次“登山”重逢,表面上持劍者也曾與薑赦遞出幾劍,看似隨心所欲,不受拘束。
事實上,作為主人的陳平安,當時並無任何殺心,準確說來,是沒有什麽強烈的道心起伏,故而持劍者才會顯得格外自由,一如她在天外斬殺披甲者,隻因為身為主人的陳平安不在身邊。
一旦陳平安遇見披甲者,不起殺心還好,隻要起了殺心,持劍者就得退位,必須讓出主位給陳平安,轉變身份,讓後者成為持劍者。

  薑赦搖搖頭,眼神憐憫,“真是替你們這對狗男女倍感惋惜,更覺尷尬。

  不然陳平安身邊有個殺力高如持劍者的存在,當那打手和護道人,陳平安就算隻是個玉璞境劍修,橫行人間作逍遙遊,有很難?

  哪怕神位高如持劍者,終究不是那位遠古天庭共主,終究無法得到真正的純粹的大自由。

  隻因為其餘四位至高神靈,依舊高不過天道。

  薑赦冷不丁說了句怪話,“光陰長河畔那場議事,我相信你第一眼見到持劍者的那個瞬間,一定會很絕望,還會帶點憤怒?

  陳平安置若罔聞,自顧自說道:“我不去找你的麻煩,你倒是主動送上門了。

  “關鍵是連

  理由都幫我找好了,無需過心關。

  沉默片刻,陳平安神色復雜,喃喃道:“我這師兄……”

  不知如何評價,真是教人無語。

  蠻荒天下。

  這是一支很奇怪的遊歷隊伍,古怪神異凡俗兼有。

  蠻荒的無名氏,作那領路,作為唯一的本土人氏,帶著一幫外鄉人遊山玩水,介紹沿途的風土人情,由他帶路,可以省去諸多不必要的麻煩。
隊伍氣氛還挺融洽,反正本就無冤無仇的,無名氏就當是結下一份可有可無的香火情了,說不得將來哪天去了青冥天下,就要投靠他們,好歹有個落腳地。

  在蠻荒這邊,往往是交了一個山上朋友,就會無緣無故樹起一片敵,這點倒是跟浩然天下的山下官場差不多。

  就是不知遍地道官的青冥天下,又是何種光景。
與張風海並肩而行的無名氏,瞥了眼身後隊伍,笑了笑,既然好奇,一去便知。

  青冥天下這撥屬於自立門戶的私籙道士,祖山閏月峰,地界轄境極小,不過是祖師堂所在的山頭,外加一條弱水中遊。

  宗主張風海,是一位新十四境修士,新取的道號很土氣,“泥塗”。

  副宗主兼首席供奉,陸臺。

  陸臺屁股後頭,還跟著一條被他取名“陸沉”的土狗。

  浩然天下的書院賢人李槐。
本是最普通的一個,在這支隊伍裡便顯得十分異類了。

  陸臺就走在李槐身邊,問東問西,反正話題繞來繞去,總能

  跟陳山主、隱官扯上些關系。

  無名氏感慨道:“實在好奇,那位鴉山林師到底有多強?

  張風海說道:“殺力之高,我隻能說不能以尋常十四境視之。

  無名氏點頭道:“於我輩武夫而言,這幾乎是能夠得到的最高評價了。

  張風海疑惑道:“前輩內心始終以武夫自居?

  無名氏笑道:“私心使然,武道一途,畢竟不比修道煉氣,坐斷津流的老天爺,數量要少些,機會自然就更大些。

  張風海雖然跟著位無名無姓的蠻荒遠古大妖相處不久,卻覺頗為投緣,事實上,無名氏何嘗不是如此,必須反復暗示自己靜觀其變,才能不讓自己一個沖動,就投了張風海所在宗門的金玉譜牒。
緣聚緣散如潮起潮落,潮退時何等悄然靜謐,潮起時何等氣勢磅礴。

  無名氏穩了穩心神,直截了當問道:“道友如今算是攢夠了道行,功德已滿?

  既然對方敢有當面此問,張風海便願意回答這種比較犯忌諱的問題,直白無誤給出答案,“尚有一劫要渡。
脫身煙霞洞之際,與道祖有過約定,我需要參加三教辯論。
一劫才剛結束一劫就又起。

  無名氏說道:“論道一場是天大風波,定風波也是修道一場。

  張風海笑道:“決然是此理。

  人生在世,無論仙凡,修道還是不修道,都是各有各的劫數和起運。

  “小人”跟著自家命理走,“大人”卻被天運牽

  著跑,概莫能外。

  像那扶搖洲如鬥城祖師、道號虛君的王甲,便自言有三場刀兵劫要渡,一洲陸沉,宗門覆滅,自身兵解。

  寧姚當初離家出走,過倒懸山遊歷浩然天下諸洲,一直走到驪珠洞天的小鎮才停步,也是此理。

  無名氏抱拳說道:“那容我小肚雞腸賣個乖,等到辯論結束,再去閏月峰拜訪道友,看看能否借助寶地,選定大道方向。

  張風海點頭說道:“趨利避害是天性,不必如何矯情修飾。

  無名氏問道:“那麽何謂天心?

  張風海微笑道:“等道友到了閏月峰,小道可以姑妄言之,道友可以姑妄聽之。

  無名氏揉了揉下巴,想起一樁煩心事,“白老爺未必肯放行啊,道友走得出煙霞洞,我卻未必離得開蠻荒天下。

  張風海說道:“此行本就想要拜訪白先生商量一事,想必蠻荒總要個可有可無的退路,一旦大勢糜爛不堪,可以存續香火。

  無名氏到底是一位修道有成之士,畢竟不笨。
瞬間聽明白了張風海的言外之意,很簡單,如果蠻荒天下被浩然打崩了,甚至白澤竭盡全力,不計代價和後果,也無力彌補什麽,那麽蠻荒天下就需要一二香火、道種,能夠在某地延續光亮,或落地生根,自然生發,有朝一日再返家鄉……這就類似劍氣長城的飛升城,浩然天下的南婆娑洲齊廷濟和龍象劍宗,以及如今置身於青冥天下

  的護道人程荃、舊刑官豪素他們。
不一樣的歸途,同樣的過程和良苦用心。

  無名氏沉聲道:“不管此事成與不成,先行謝過。

  張風海笑道:“‘趨利避害是天性,不必如何矯情修飾。
’這句話本就是為我們雙方說的。

  無名氏爽朗大笑不已。
若是聰明人還有趣,那就妙了嘛。
道上緣分一事,委實妙不可言。

  他們的對話,十分隨意,都沒有用上心聲言語,李槐這一路聽了幾耳朵,也隻當聽了些雲霧在天不落地的仙家話。

  陸臺鬼鬼祟祟說道:“宗主今兒笑臉比平時一年還多了,怎的,月老牽繩,紅鸞星動啦?

  師行轅瞥了眼無名氏,她忍不住啐了一聲,隻覺陸臺這個說法惡心,“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呂碧霞驚訝道:“不料宗主能夠在這種未開化的蠻夷之地,遇見相談投機的道友。

  若是張風海真能從蠻荒拐了這位大妖去閏月峰,確是一大臂助。
是否可以擔任那……護山供奉?

  無名氏突然以心聲問道:“林江仙跑去你們青冥天下立足,總要有個經得起推敲的理由吧?

  張風海默不作聲,心中隻是有個猜測,要比先前在煙霞洞內更加清晰,卻不好與暫時還不是自家譜牒修士的無名氏一語道破。

  白玉京與林江仙,各自等個“陳”?

  白玉京等待大掌教寇名的合道成功。

  劍氣長城的末代祭官燕國等待隱官?

  問題在於,後者等到了

  ,又該如何?

  不可言說的禁忌之地,見過了鄭居中,不虛此行,確定他暫時不會對白玉京出手,陸掌教就可以放心打道回府了,奇功一件!

  人逢喜事精神爽,哼著不著調的鄉謠小曲,兩隻道袍袖子摔得比頭頂所戴道冠還高了。

  陸沉咦了一聲,停下腳步,攤開手掌遮在眉眼間,舉目望去,竟然遠遠瞧見一道身影,陸沉踮起腳尖,定睛望去,喜出望外,竟有活人,在此地,誰不是同命相憐的異鄉人,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陸沉腳尖一點,施展遁術,往那道友掠去,不忘開口出聲,與對方提醒自己的存在,免得被誤認為是心懷不軌之輩,白白傷了和氣。

  隻見有個年少面貌的修士,明明是那種幾近功德圓滿的得道之士,卻如一截了無生機的枯死老木,在此慢慢腐朽。

  修士盤腿而坐於虛空中,手持拂塵,正在做那吐納課業。

  每次呼吸,便有兩縷夾雜五色的氣機,從鼻孔中噴出,如一條浩蕩江河,川流不息。

  光憑這一手,擱在任何一座天下,給旁人瞧見了,都要驚呼一聲老神仙,仙風道骨。

  隻是在那蒲團周邊,滿地灰燼凝聚不散,日復一日,經年累月,鋪了厚厚一層。

  細看之下,才發現那張蒲團,便是這類灰燼堆積而成,猶如古木年輪,一圈又一圈。

  陸沉見對方並不搭理自己,隻得伸手擋在嘴邊,“道友,道友,能否

  一敘?

  修士緩緩撐開眼皮子,手背處又有一片灰燼飄落,修士幽幽嘆息一聲,輕輕呼了口氣,那灰燼便飄落在一層蒲團年輪某處。

  “道友來此何事?
”修士沙啞開口,所說言語,陸沉剛好嫻熟,是某地的上古雅言。
記起來了,是那碧霄師叔的蔡州道場?

  陸沉心有戚戚然,多半是那惹惱了師叔的道友,好像躲哪裡都不放心,隻好來此避難。

  敢招惹碧霄師叔的,相信道行差不到哪裡去。

  陸沉規規矩矩打了個稽首,“小道陸沉,特來此地拜見前輩。

  修士眼神深沉,掃過一眼年輕道士的衣冠裝束,沉默片刻,問道:“那位別號蔡州道人的碧霄洞主,如何了?
可有十五?

  見對方說話的口氣,中氣十足,觀其面相,神意飽滿,估計是個剛來此地沒多久的新人。

  在這邊待著的,不管根腳道脈如何,多是來此避劫,卻要受天磨。

  陸沉點頭說道:“十五了,剛回青冥天下沒幾年,就十五了,普天同慶的大好事,白玉京那邊都要主動跑去道賀。

  修士聞言道心一震,情難自禁,面露懼色。

  再顧不得什麽,修士抖了抖袖子,連忙擡手掐訣起來。

  隨著老修士的掐算推演,手指間流光溢彩,光暈層層漾開,顯現出諸多妙不可言的異象,修士臉色逐漸陰沉起來,死死盯著這位滿嘴謠言的年輕道士,“故意誆騙,耗我心神,好玩嗎?

  陸沉盤腿

  坐在不遠處,笑問道:“前輩就不順便算一算‘陸沉’的運勢?

  修士臉色陰晴不定,終究歸於無奈,滿臉疲憊,愈發暮氣沉沉,“你到底是誰,有何境界,什麽身份,與我何乾。

  陸沉點頭道:“有道理的。

  那位修士頗為意外道:“不曾想道長也精通技擊之術?

  陸沉也覺意外,赧顏道:“精通二字,萬萬算不上,會一點皮毛。
沒法子的事,常年走南闖北,掙的,都是出賣腳力的辛苦錢,風餐露宿,不懂些拳腳功夫,沒有武藝傍身,路上遇到歹人,剪徑的蟊賊,怎麽辦?
老哥,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修士點頭道:“道長說的在理。
出門在外,道理隻能說給講道理的人聽,拳腳卻是誰都能聽的結實道理。

  至於什麽靠腳力掙錢,聽聽就好。
不算此地道齡增長,修道三千載雲水生涯,見過各色人等,各種脾性,如眼前這位“年輕”道士這般,確是少見。

  修士到底喜好清靜,便下了一道措辭委婉的逐客令,試探性問道:“既然隻是偶然相逢,道長短暫休歇過後,此行去往何處?

  陸沉斬釘截鐵道:“覺著餓了就回家吃飯啊。

  落魄山中,先陪著右護法大人一起巡山,白發童子腋下夾著一本冊子,一手振臂高呼,“跟著隱官老祖混,一天吃九頓,升官又發財!

  巡視完了集靈峰的後山,分道揚鑣,白發童子說要

  去趟拜劍臺,督促愛徒練劍,與小米粒各自抱拳作別,道一聲“江湖再會”。

  “高徒”姚小妍,哈哈,與師父一般個兒高嘛。

  被隱官大人暗贊一聲“行走武庫”的白發童子,已經教給姚小妍的三門劍術,分別對應三把本命飛劍。

  白發童子不著急禦風去往拜劍臺,獨自走在山路間,蘸了蘸口水翻看冊子,是本副冊的副冊,詳細記錄著山中的雞毛蒜皮和恩怨情仇。

  比如溫仔細那廝膽大包天,竟敢在鄭大風那邊給隱官老祖下眼藥,說某些山水邸報上邊有些牢騷,質疑隱官大人為何不去蠻荒。

  想起此事,白發童子合上冊子,嘴上碎碎念,氣煞我也,氣煞我也。

  就在此時,一個嗓音在心扉間響起,“不去自然有不去的理由。

  白發童子如同挨了一記悶棍,心弦緊繃起來,站在原地不挪步了,就像被施展了定身術。

  從它眉心處激射出一粒金光,吳霜降現出身形,徑直向前走去,“跟上。

  白發童子耷拉著腦袋,病懨懨跟著,怕啊。

  以陳平安的性格,既然答應了吳霜降要照顧好白發童子,就一定會竭盡全力,絕不含糊。

  其實吳霜降一行人問道白玉京的大緻結果,陳平安說不定要比青冥天下的山巔修士知道更早,比如當那位落魄山編譜官跌境至幾近“無境”之時,便是這位箜篌道友體魄神魂最為孱弱之時。
陳平安當時就心知肚明,吳霜

  降在白玉京地界,肯定已經“身死道消”。

  於情於理,於公於私,落魄山都該立即給白發童子安排一位護道人。
比如謝狗,或者是老聾兒。
反正至少得是一位飛升境才行。

  可既然陳平安沒有這麽做,那本身就是一個答案。
這個答案,並不需要去過夜航船、蠻荒天下和五彩天下的吳霜降告訴陳平安。

  以吳霜降的才情,自有秘術,開辟出一條神不知鬼不覺的“通天”道路,讓白玉京和文廟都無法立即察覺行蹤。

  換境。

  當然,若說文廟和白玉京有心,假定存在一種可能,吳霜降能夠“借屍還魂”,再借此反推真相和過程,盯著落魄山,想必也能尋見蛛絲馬跡。
可問題在於禮聖去過大驪京城了,幾位至聖先師的得意學生,因為封正一事,更是去過落魄山……既然他們都沒有說什麽。
那麽文廟對待此事,態度就很值得玩味了。

  先前持劍者現身青冥天下,並非是陳平安對白玉京的某種示威,而是對吳霜降的一種提醒。

  按照約定,可以動手了。

  劉饗伏地叩拜,起身後略作思量,一步跨洲,來到桐葉洲。

  很快劉饗身邊便多出一位神色木訥的“桐葉”道友。

  隻見他頭戴一頂碧玉冠,一雙金色眼眸,腰懸一枚玉圭佩飾,形容古貌,有王侯氣象。

  但是滿臉疥斑,而且身上裝束變化不定,或是青袍玉帶,或是縞素披麻,或是披掛甲胄。

  這就是桐葉一洲氣運流轉導緻的合道,或者說是顯聖。

  劉饗說道:“文廟聖賢對皚皚洲充滿憂慮,那我就偏愛幾分。
北俱蘆洲最不服管束,所以我便青睞。
你桐葉洲一向最為閉塞,所以我才肯讓你顯化。
將來他哪天去蠻荒戰場,不管是以何種身份,你就都跟著,就當是一起還禮蠻荒。

  不知為何,薑赦覺得眼中陳平安變得陌生起來,竟是讓他這位兵家初祖心中,沒來由起了一種大道之爭的殺機,以及壓力。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終於記起來了。
三教祖師已經散道,萬年未有之變局,人人爭渡,得道者一。
原來崔師兄早就算好了。

  “讓小師弟來統率兵家。

  “由陳平安來立教稱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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