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土文廟。
臺階上,酈老夫子忙裡偷閑,抽著旱煙。
天氣有些悶,夏日的陽光拋灑在人間如溫酒。
一個瘦小的老人在廊道那邊一溜煙跑過來,路上的君子賢人瞧見了老人,都要稱呼文聖,老人每次都會使勁點頭,不耽誤腳步就是了,坐在臺階一旁,朝酈老夫子豎起大拇指,笑道:“仗義!
謝了。
”
酈老夫子揮了揮煙霧,“在聖賢紮堆的文廟裡邊,不過講句公道話,還要得句感謝,什麽道理。
”
老秀才嘿嘿笑道:“你是出了名悶葫蘆,難打交道,我這不是沒話找話麽,怎麽還當真了呢。
”
酈老夫子疑惑道:“這麽大的好事,怎麽就沒趕過去湊個熱鬧?
”
老秀才呵了一聲,沒說什麽緣由。
酈老夫子沉默片刻,煙桿磕了磕臺階,說道:“大夏天的,文聖先生想不想聽幾句冬天話?
”
老秀才立即豎起一隻手掌,“別講!
不聽!
”
酈老夫子自顧自說道:“無依無靠,兩手空空,硬生生劈開的嶄新境界,別有天地,不容易。
”
老秀才趕忙勸阻道:“可以了可以了。
後邊的半截話,且餘著。
大好日子,酈老兒你休要說啥晦氣話,壞我心情,你敢壞我的心情,我就敢去糟踐你的私藏煙草。
我們讀書人說話,一口唾沫一顆釘!
”
酈老夫子繼續說道:“越往上走,越要站得穩。
”
“兩個空拳握古今,掌生死,遞劍光,得手了還須肯放手。
”
“一條竹杖挑風月,扛名利,擔時勢,系肩時也要會息肩。
”
原來如此。
老秀才悠悠然笑道:“這個順序好,好啊。
我總說酈老兒你對我的學問推崇備至,隻是臉皮薄,藏得深,那些年輕人總不相信。
”
畢竟順序不同,就會是截然不同的意味了。
老秀才拍打膝蓋,是啊,有所為是為了將來底氣十足的無所謂,無所謂是因為曾經問心無愧的有所為。
酈老夫子說道:“我對你這脈學問推崇還是不推崇,公道自在人心。
反正我很清楚,你的幾個學生,對我的學問都比較看重。
”
老秀才剛想口吐芬芳,卻聽酈老夫子說道:“君子賢人的頭銜,或是當個掛名的書院副山長,甚至是學宮的司業,就算文廟這邊要給,你也要勸關門弟子別收,沒有半點意思,隻會白白增添好些負擔。
”
老秀才啊了一聲,一時間竟是不好接話了,君子賢人副山長啥的,確實沒啥意思,可這學宮司業還是要考慮考慮的吧?
不曾想酈老夫子吐出煙圈,手持旱煙桿,接下來那句話,讓見過大風浪的老秀才都要目瞪口呆。
“要我看說,文廟還是太小家子氣了,禮聖也不對,真要給個儒家身份,扭捏什麽,大方點,直接給個文廟副教主。
”
老秀才愣了愣,趕忙伸手一巴掌拍在酈老夫子嘴巴上邊,慌慌張張嘀咕道:“不興說,這個可不興說啊!
”
幾個想要與酈老夫子請教學問的文廟儒生,他們看到這一幕更是嚇了一跳,就算沒聊好,文聖怎麽還上手了?
!
京城規格最高的一門五道,過了這道門,就是宮城了。
最為高大寬闊的居中券門,按例隻有皇帝可以通行,但是今天皇帝宋和與陳平安就是一起走在這條門道。
想要走兩側稍矮的券門,也不容易,要麽投個好胎,一生下就是皇親國戚,要麽官運足夠好,能夠文上柱武巡狩,真正做到位極人臣。
後邊皇城禦道兩邊的看客們,都猜測兩撥劍仙就是走這兩道門,朝廷確實沒有任何失禮的地方,結果大驪宋氏又破例了,兩撥劍仙沒有改變路線,而是徑直跟著皇帝陛下和新任國師,一起走在了這條門道上。
天子重英豪。
整座京城在短暫的沉默之後,瞬間爆發出一陣陣更為熱烈的呼喊,大驪,大驪!
置身其中,光線略微昏暗幾分,明顯也要比外邊蔭涼幾分,郭渡轉頭與道侶輕聲問道:“還好吧?
”
淩薰赧顏笑道:“頭回見到這麽多的人,確實緊張得不行。
不過還好,隻管盯著你的背影,心中默念幾篇道訣就是了。
”
隻因為淩薰有個奇怪的習慣,隻要人一多,她就緊張。
而且隻要到了某個臨界點,淩薰就會變成性格極端的另外一個人,出劍極其暴虐,她的殺力也會高出一大截,接近於仙人境。
蠻荒天下那邊也有些王朝的雄城巨鎮,有大量修煉成人形的妖族修士,到處走動,淩薰就從不涉足。
記得當年郭渡第一次見到淩薰,便是在一座徹底淪為廢墟、屍山血海的仙家道場,仙府百來號修士,就沒有全屍的,隻見滿身煞氣、一尊殺神似的女子劍修,滿臉淚水,悔恨不已,擺出橫劍自刎的架勢……已經恢復理智的淩薰還不忘勸阻郭渡遠離此地,不要靠近她。
那會兒的郭渡想法也簡單,在蠻荒這邊殺誰不是殺,好事啊。
不管是離開蠻荒來到浩然,還是進入南婆娑洲成為龍象劍宗的譜牒修士,或是莫名其妙就加入落魄山,參加這場慶典,淩薰都是夫唱婦隨,沒有任何異議。
淩薰沒有去過戰場,跟道侶郭渡在蠻荒俱是名聲不顯,一直以尋幽探勝、涉足遺址秘境為煉劍修行之外的“道餘”樂事。
但是不知為何,那幅耗費數百年光陰、精心繪製出來的堪輿圖,郭渡至今還沒有交給齊廷濟。
郭渡不說原因,淩薰也就不問。
郭渡以心聲說道:“我信不過不求虛名、隻重實在的齊廷濟。
所以我要進入龍象劍宗,親眼看一看齊廷濟的為人處世,再做決定。
怕就怕齊廷濟迫於形勢當一回英雄,是為了將來好做成一番掀翻天地功業的梟雄。
”
劍氣長城最後一場攻守戰,三位戰功顯赫的刻字老劍仙,隻有齊廷濟全身而退,董三更戰死,陳熙兵解轉世。
此外納蘭燒葦靠一盞長命燈續命,甚至就連老聾兒都跌了一境。
淩薰不諳世情,好奇問道:“那竹素和金鋯他們幾個,也都是存了與夫君一般的心思?
”
郭渡無奈解釋道:“不一樣,他們是真心投靠齊廷濟。
隻說一層文聖關門弟子的身份,就嚇退了高爽、黃陵幾個,誰願意跟文廟牽涉過深?
一層隱官身份,又讓梅龕心生戒備,再加上竹素跟竹庵的關系,以及蕭愻跟左右的恩怨,陳平安既是隱官又是左右的師弟,設身處地,換成我是竹素,也要心裡打鼓。
”
在郭渡眼中,一般而言,蠻荒天下的修士,要比浩然更為重視師門道統,它們卻幾乎沒有任何家國的概念,既然家國觀念都極為淡薄,何談“天下”?
浩然天下到底還講究一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若說荀淵與完顏老景截然不同的身後名,仍是成王敗寇的路數,那麽對於醇儒陳淳安的苛責,那就很值得玩味了。
至於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看法很簡單,反正兩邊都不是好鳥,關我屁事。
若是蠻荒大軍能夠繞過劍氣長城,直接入侵浩然九洲,你看郭渡他們管不管?
蕭愻,張祿他們幾個,還有那位據說在城頭刺殺過新任隱官陳平安的劍修,也不見得郭渡就會視他們若仇寇。
事實上,相當一部分私劍,能夠活著離開蠻荒,或是至今還隱匿在那邊,都要歸功於蕭愻這位上任隱官的知情不報,她是故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等到感知到竹素的那顆道心趨於穩定,齊廷濟笑著以心聲詢問竹素,“效果如何?
”
竹素穩了穩心神,神采奕奕,道:“極佳。
效果比起磨盡一大塊斬龍臺還要好。
”
原來竹素的本命飛劍之一,名為“三籟”,飛劍的淬煉,與天地間的一切聲音都有關系。
歸功於陸沉率先提出了天地人三籟,竹素早年在劍氣長城,為了提升這把本命飛劍的品秩,曾經先是專門精研音律之學,隻是裨益有限,無法支撐她打破元嬰瓶頸,她就再轉去戰場,最終更是主動要求擔任私劍,潛入蠻荒,算是公私兼顧,對於一位暢遊人間的玉璞境劍修而言,天籟好求,地籟常見,唯獨人籟,反成難事。
要知道竹素曾經一發狠,決意要舍了一副肉身,差點就轉去當神靈了,但是被勸阻了。
方才整座京城,山呼海嘯一般的“唱名”,高爽他們隻是各懷心思,對浩然、對大驪、對陳平安都有更深的認知和感受,竹素卻是獨享機緣,坐擁天時地利人和,實實在在閉關煉劍一場了。
關鍵是大道坦途,旱澇保收,劍修竹素坐享其成!
將近百萬人,幾乎人人心無雜念,同時高呼“竹素”真名,這若還不是一份人籟,怎樣才算?
況且在齊廷濟的提議之下,當然他有意無意選在陳平安和寧姚之後,幫著解釋了幾句,提議劍修們各自分出一縷心神將名字附著在竹素的飛劍之上,此舉形若撰文在紙、銘刻於碑,如僧人住錫講法,似道士借廟歇腳,一起“讓名”於主人。
那麽擁有這把本命飛劍的竹素,宛如祠廟裡的山水神靈,獨自消受著最為精粹的香火。
竹素激動得不可抑製,顫聲道:“破境有望了。
”
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對於仙人境的執念,超乎外界的想象。
齊廷濟提醒道:“提議是我說出口的,這座不是道場勝似道場的‘神龕’,卻是陳平安打造的,當然,第一個毫不猶豫答應此事的,是小陌先生。
”
如果當時被唱名的小陌保持沉默,選擇置若罔聞,那麽謝狗肯定就會跟上,假裝什麽都沒聽見,之後米裕、薑尚真他們這撥落魄山老人的選擇,就顯而易見了。
即便齊廷濟率先寄名於三籟,站在他之後的陸芝,以她的一貫性格,也未必會照做。
就算高爽他們都念舊,算上梅澹蕩,還是會大打折扣,估計能有目前這個最佳結果的三成,竹素就該燒高香了。
竹素點頭道:“我心裡有數!
”
謝狗以心聲贊嘆道:“哇,用不了多久,以後就不能喊竹素姐姐,要喊竹劍仙啦。
”
米裕笑道:“好事成雙,我也跟著沾光,以後再被稱呼為‘米劍仙’,終於聽著不像是罵人的話了。
”
齊廷濟微笑道:“金丹於家鄉,元嬰於戰場,玉璞於蠻荒,仙人於浩然?
”
竹素說道:“希望如此。
”
陸芝說道:“之後飛升於五彩?
”
陳平安說道:“飛升於飛升城,就更切題應景了。
”
寧姚笑道:“期待。
”
謝狗說道:“果真如此,竹劍仙的履歷,就是一部傳奇吶。
竹素姐姐,有無付梓刊印的興趣,我可以操刀幫你寫傳記。
”
小陌點點頭,“確實值得一書。
”
竹素赧顏。
梅龕跟徒弟走在最後邊,她猶豫了一番,還是決定以心聲與陳平安解釋幾句,“隱官,必須承認,今天隊伍裡邊,我是私心最重的那個人,沒有之一。
陸芝他們幾個,對我觀感實在是很一般,我也清楚,我理解,怨不得他們。
冠冕堂皇的漂亮話,我從不出口,就隻是跟隱官保證一點,隻要不壞梅澹蕩的大道,讓他能夠穩步證道,在這期間,必須有人來承擔罵名的事情,或是見不得光的臟活累活之類,我也好,弟子梅澹蕩也罷,都沒有二話,隱官隻管私底下吩咐下來,做不好,就是我們的問題,做得好,隻是我們師徒的本分!
”
山下凡俗人各有志,當了神仙,機緣、性情使然,往往也是各走一邊,還要小心起了大道之爭。
梅龕有種直覺,若是說得再晚一些,就可能變成餿飯了。
陳平安耐心聽完梅龕的心裡話,笑道:“師父對徒弟的愛護之心,我自己既是給人當學生,又是給人當師父的人,淑儀很能理解並且接受。
能夠收取梅澹蕩這樣的弟子,是個人,恐怕都要額外珍惜幾分。
我雖非正人君子,卻也不是小人,那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以後我們宗門的規模會越來越大,山上恩怨在所難免,需要前輩和震澤劍仙暗中出力的地方,肯定會有,那我們就做個口頭約定,三次為限?
覺得三次多了,可以商量。
”
梅龕毫不猶豫笑道:“那就約定好了,三次出手!
隱官不是道貌岸然、愛惜羽毛的君子,也不是翻臉無情、毫無底線的小人,好,如此才好!
那我就徹底放心了。
我先前怕就怕落魄山的陳山主處處事事被聖賢書、大道理拘著,也怕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對所有妖族痛恨不已,寧肯錯殺一百也不肯錯放一個,我若是帶著梅澹蕩上了落魄山,豈不是自投羅網。
”
陳平安點點頭。
梅龕小心翼翼說道:“梅澹蕩能不能與小陌先生認個二師父,若是為難,當個不記名的弟子也行?
”
陳平安微笑道:“懇請前輩見好就收。
”
梅龕說道:“那這件事我以後都不提了,想都不想。
也請隱官放心,保證說到做到。
”
“如此最好。
”
陳平安點點頭,提醒道:“落魄山不是一言堂,我理解你們,並不意味著你們可以忽視大多數人的觀感。
既然當了譜牒修士,就要懂得入鄉隨俗。
我也不會讓你們學一學米裕,但是你們可以看一看老聾兒,再加上小陌和謝狗,相信總能琢磨出一條最適合你們師徒的登山之路。
”
梅龕點頭道:“在理!
”
陳平安突然說道:“你作為師父,可以有一百個理由說服自己,梅澹蕩隻是一位心向劍道的純粹劍修,蠻荒妖族隻是個天生的身份。
但在我這邊,隻要找到一個理由,他就得死。
”
梅龕悚然無言。
陳平安這句話,既是說給梅龕聽的,也沒有隱瞞梅澹蕩。
故而梅澹蕩聞言說道:“找個機會,時間地點都由隱官說了算,我可以攤開道場心湖,讓隱官跟小陌先生、或是白景一起,一探究竟,確定真偽。
”
陳平安瞇眼道:“確定?
”
梅澹蕩說道:“確定無疑!
”
陳平安微笑道:“小陌跟謝狗已經早就探究過了。
”
梅澹蕩瞬間緊張萬分。
梅龕如釋重負的同時,忍不住埋怨一句,“隱官,嘴上才說了自己既非君子也非小人,此舉不是偽君子跟真小人兼而有之?
”
陳平安唉了一聲,笑呵呵道:“我也就是度量大,聽得進別人的真心話。
”
梅澹蕩忍俊不禁,之前想象了一百種年輕隱官的形象,不曾想竟是這麽一號人物。
陳平安同時單獨以心聲詢問梅澹蕩,“想好了沒有,什麽時候放棄師徒名分,改拜小陌為師?
”
梅澹蕩有些心虛,用不太確定的語氣答道:“等我成了飛升境再說吧。
”
陳平安說道:“那就抓點緊。
”
梅澹蕩也是混不吝,“靠我練劍自悟,猴年馬月才能證道,估摸著還是需要小陌先生和白景前輩多多提點。
”
陳平安嘖了一聲,打趣一句,“不會因為缺了一句‘多有得罪’,梅劍仙你便臉上掛不住,從此心懷怨懟吧?
”
梅澹蕩被這沒頭沒腦的一句給問倒了,隻是搖搖頭,思來想去,還是以誠待人,“我又不是浩然天下的讀書人,不興這套。
”
齊廷濟即將走一趟蠻荒天下,大概那才叫真正的送人上路,多有得罪?
謝狗以心聲笑道:“梅龕也是個狠人,她方才心中所想之事,若是真被我們確定了梅澹蕩的死士身份,她會親自動手殺人,絕對不肯假手於人。
”
小陌附和說道:“刮目相看。
”
陸芝說道:“如此看來,到底不失劍修本色。
”
宣陽試探性說道:“寧姚,我跟黃陵可以自己出錢,能不能在飛升城那邊重新修建金剛坡和白毫庵兩座私宅?
可惜當年的營造圖紙,我們這邊都沒有保存,無所謂了,隻要匾額上邊的三個字,沒有錯字別字就可以。
”
說到這裡,宣陽自顧自樂呵起來。
黃陵笑道:“隻要建好了,誰去住都無妨。
”
寧姚說道:“這件事不成問題。
避暑行宮那邊有座檔案庫,陳平安早就將這些文獻專門單獨歸檔為‘營造’條目,保存完好。
先前飛升城議事,已經通過了一項議程,所有已經戰死和外出未歸的私劍,隻要有道統傳下的,都可以自行挑選地址,重新建造私宅,除了掛匾,還可以立碑紀事。
不過如今管錢的泉府高野侯,說你們既然投奔了齊老劍仙,納入龍象劍宗譜牒,就隻能算是飛升城的半個自己人了,宅邸重建一事,肯定沒問題,但是錢得你們自己出。
”
宣陽笑道:“不愧是算帳的泉府,打得一手好算盤。
”
寧姚一笑置之。
泉府一脈的作風,等你們去了,隻會更加大開眼界。
隻說各個“帳房”各有自己的堂號牌匾,一個個的,十分通俗易懂。
聽說那邊的年輕人,都奉某人為開山祖師。
黃陵問道:“寧姚,聽說隱官當年為了積攢戰功,偷摸離開避暑行宮出城殺妖,隱藏身份,不惜覆面皮、穿著如女子?
”
寧姚沒好氣道:“胡說八道!
”
宣陽要更識趣些,是問的米裕,結果米大劍仙頓時急眼了,“道聽途說的混帳話,你也當真?
休要聽信謠言!
誰說的,讓他出來跟我當面對質!
”
黃陵跟宣陽對視一眼,心領神會,得嘞,必然是真。
陸芝看了眼米劍仙。
米裕愣了愣,怎的,陸芝她也氣不過?
高爽突然開口,問道:“高酒蒙子?
這都忍得住不灌幾口馬尿?
”
黃陵說道:“著實難熬,一直忍住不拿出酒壺喝兩口。
”
眼睛一亮,黃陵暗戳戳以心聲問道:“柴蕪,想不想喝酒?
”
柴蕪說道:“想啊,不敢。
”
聽說皇帝老兒的地盤,規矩多著呢。
她以前的師父,現在的義父,魏羨就說他曾經是宮裡當差做官的,皇帝一不高興,就拖誰出去砍頭。
黃陵說道:“我先喝,你跟著?
”
柴蕪想了想,“算了吧,這麽多人瞧著呢,我可不想被人誤會成酒蒙子。
”
年幼時在那井底,隻有竹籃陪著她,她就一直看著井口,想要重新見到爹娘,或者哪怕隻是一個路過的活人也好。
但是她漸漸知道了,爹娘不會回來了,人間不會有任何人知道她的。
後來,她莫名其妙學會了呼吸,活了下來,再後來,在那座白事鋪子掙點錢,之後遇到了愛喝酒、自稱海量的師父。
師父說她的爹娘是好人,隻是世道太亂了,由不得他們做更多的事情而已。
師父還說,你爹娘還願意將所有的食物留給你,有些為人父母的,不是這樣的,他們其實很自私,一輩子隻愛自己。
比如一路逃難走到了救災的粥鋪那邊,他們不會先想著給孩子喝,也可能得了個饅頭,就會背地裡藏好、偷偷吃掉。
天地人間隻在一口井中。
小姑娘眼睛酸酸的,抽了抽鼻子。
她腦袋上多出一隻手,不用猜,是走在隊伍最後邊的周首席。
柴蕪輕聲說道:“我沒事。
”
薑尚真笑道:“想喝酒就喝,山主追究起來,就說我給你的酒。
”
柴蕪到底還是講義氣的,壯起膽子,怯生生問道:“陳先生,我可以偷偷喝點酒嗎?
”
陳平安轉過頭,笑容和煦,開口說道:“隨便喝。
皇帝陛下要是生氣了,我替你擔著。
”
皇帝宋和也笑著轉頭,“柴蕪,隻管喝,在我們大驪境內,你以後喝酒不必花錢,可以賒帳在宋和頭上。
”
柴蕪一臉茫然,啊?
真的假的,這都行?
即將走上大殿外的臺階,陳平安在此刻好像有意無意放緩了腳步。
皇帝宋和也就順勢停步,深呼吸一口氣,轉身抱拳道:“諸位劍仙!
願飲酒者隻管痛飲,大驪朝廷與有榮焉!
”
皇宮東北角,太後居所,庭院深深,綠蔭蔥蘢,南簪要親自接見一位來自處州仙都峰的貴客。
陸神進京覲見太後娘娘,是跟大驪朝廷通報過的,司禮監掌印親自帶領陸神穿過重重大門,步行至此,停步宮外,再由一位太後娘娘的貼身宮女領著陸神跨過宮門。
終於再次見到這位祖師,南簪不可謂不心情復雜,憑借手釧,南簪已經恢復上輩子的記憶,宛如翻書。
最為鮮明記憶畫面中,那是一座極為高峻寬敞的大堂,鋪有纖塵不染、異常堅硬的潔白地磚,站在最前邊擔任主祀的陸氏家主,陸神,就像一尊背對人間眾生的神靈,那一刻,光陰仿佛是凝固不動的。
南簪心思急轉,驀的跪倒在地,“陸絳拜見祖師。
”
南簪泣不成聲,伏地不起,不敢擡頭,哽咽道:“陸絳有負所托,是家族罪人,懇請祖師責罰。
”
面對陸絳的跪拜禮,陸神坦然受之,聽過她那番表明心志的言語,陸神等了片刻,輕聲道:“可以起身了。
”
南簪猶豫許久,還是乖乖站起身,側過身擦拭眼淚。
陸神突然打了個稽首,“中土陸氏,陸神,見過大驪太後。
”
南簪愕然,隨即釋然,然後心中驚喜萬分,終於,終於與中土陸氏徹底劃清界線了!
陸神微笑道:“早就聽聞太後祖籍洪州豫章郡,鐘靈毓秀,大木參天,有機會是要去看看。
”
南簪聞言好像吃了一顆天大定心丸,相信從今往後,陸氏祠堂譜牒上邊就再無“陸絳”,世間隻有大驪太後娘娘南簪了!
陸神卻是極為熟稔南簪之流的心性,微笑道:“稟太後,就在前不久,我已經主動拜會過落魄山,與陳國師面對面,將誤會解釋清楚了。
如今我就在仙都峰隱居,與落魄山可謂近鄰。
我未必會去豫章郡遊覽山水,太後也不必非要去仙都峰賞景散心,你我都隨緣。
”
言語內容,可謂極為客氣,但是陸神的氣態,眼神,又是何等毫不掩飾的疏離冷漠。
桌旁石凳,鋪有明黃色的墊子,雙方看似平起平坐……南簪聞言,倍感驚悚,立即收斂些許心緒,低眉順眼一句,“曉得了。
”
陸神默不作聲,隻是一笑置之。
南簪便是如坐針氈,直到陸神起身告辭離去,南簪還是魂不守舍,久久心緒難平。
林守一在國師府的讀書處,是第三進院落東廂房六間屋子之一。
書桌臨窗,一套文房清供,正是家鄉那邊燒造的青瓷,窗戶外邊有種植有紫竹數竿,瀟瀟灑灑,風吹竹葉,桌上的竹影也隨之晃動起來。
林守一正在抄書,筆鋒在紙上簌簌作響。
偶爾擡頭,天光下射,碧空如洗,竹影婆娑,宛如置身於清涼世界,趕考的讀書人,恰似碧紗籠中人。
這間廂房門口那邊,出現一位眉眼細長的道人,容貌俊美,雌雄難辨。
時常在桃樹下徘徊。
名為宋雲間,道號攖寧,自稱跟林守一相同,都是在這座府邸寄人籬下。
宋雲間笑道:“林公子,聽說能不能考中進士,主要看科舉製藝的本事,還要講究座師房師的閱卷口味,但要說能不能一甲三名,得看命,文運多寡,有無祖蔭庇護?
”
林守一停筆,擱放在青花纏枝靈芝的三峰筆架上邊,轉頭笑道:“不太清楚。
年少時先生有教誨,讀書一事,有志於學正心誠意而已。
”
宋雲間恍然道:“原來如此,是我俗了。
”
林守一笑道:“我若清高,何必科舉。
”
宋雲間疑惑問道:“林公子,恕我蒙昧,修道之人,往往記憶力出眾,如果明知大道無望,轉為有志於功名,隨便讀個幾年書,撇開我們大驪王朝不談,去參加小國科舉,想要一份金榜題名,說是探囊取物都不誇張吧?
但是願意參加科舉的修士,好像依舊不多?
”
林守一解釋道:“早先寶瓶洲風俗,大體上第一等還是修道求仙,第二等書齋治學,三等的功名,末流的武夫。
我們大驪王朝之所以被罵作北方蠻子,就在於民風彪悍,崇尚武德,不是馬背上求功名,就是習武練拳。
所以譜牒修士考取功名,在山上的口碑不太好,很容易被視為自甘墮落,況且真考中了,當了官,拿著那麽點官俸,難不成是想要充實宦囊?
考中了卻不當,身為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觀湖書院,不是擺設,是要追責的。
就算在某個小國當了大官,大貪特貪,中飽私囊,瘦一國而肥自身,也還要是要過觀湖書院這一關,自然還不如直接當個護國真人、皇室供奉來得省心省力。
”
昔年的觀湖書院,在當時大驪王朝還偏居一隅的寶瓶洲,可謂是什麽都可以管上一管,尤其是君子賢人,邪祟作亂,仙家枉法,流寇犯案,江湖人士的犯禁……隻要落在他們手上,動輒申飭仙府、皇帝國君,禁絕淫祠破山伐廟,也難怪修士將書院賢人比作小國的國君,君子就是強國的皇帝。
隻說梳水國四煞之一,不就碰到了書院賢人周矩?
隻不過書院的這種約束,終究都隻是“人力”,如石子投湖,漣漪也好,波濤也罷,某地人心和民風習俗,總會水波復平。
宋雲間點點頭,深以為然。
林守一問道:“宋先生是想要引出書簡湖的話題?
”
宋雲間點頭道:“我很好奇是怎樣的一個地方,才能夠讓國師如此難以切割。
”
林守一微笑道:“我要繼續讀書了。
”
既然下了逐客令,宋雲間就告辭離去。
撚芯來到這邊之後,她是閑不住的,剛好補上符箐的空缺,這位縫衣人如今跟容魚職務類似,巡視國師府,檢閱各類檔案。
餘時務、蕭形他們幾個被放出來望風一般的“籠中雀”,暫時在二進院子西廂房的一間屋子落腳,允許他們自行查閱某部司的檔案,各有分工。
但是陳平安沒有提出任何具體要求。
今天蕭形正在憤憤不平於公孫泠泠的外出,然後她就看到了那個站在撚芯身邊的“許嬌切”。
許嬌切剛剛從桐葉洲來到大驪京城,主公讓她以後進入大驪刑部當差,暫無官身,從底層的濁流胥吏做起。
眼見那粗劣的贗品,竟敢堂而皇之走到自己眼前,蕭形頓時火冒三丈,怒斥道:“賤婢!
”
許嬌切也不是吃素的,立即“記起”這個蕭形是主公以大神通幫忙斬卻的三屍,嗤笑道:“道之渣滓。
”
撚芯也沒興趣看倆娘們揪頭髮撓臉,看見攖寧道號典出於陸沉內篇大宗師的宋雲間,站在樹下,伸手摘下一瓣桃花夾在書頁中。
“相信大驪王朝在未來百年之內,一定會成為浩然天下文治武功皆是第一的強國。
”
宋雲間一手托起書籍,一手輕輕拍打封面,微笑道:“隻要皇帝敢想,國師敢做。
”
師兄作序,師弟寫跋,紙為大驪,筆名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