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0章 還鄉(二)
骸骨灘渡口停船,宋蘭樵乾脆就沒露面,讓人代為送行,自己找了個挑不出毛病的借口,早早消失了。
崔東山用手心摩挲著下巴,左右張望。
兩人下了船,一起去往披麻宗木衣山。
崔東山開始訴苦告狀,“先生,竺泉見我第一面,就說先生從未提及過學生,假裝不認識我,把我給活活傷心死了,沒死,也算半死了。
”
陳平安笑道:“在竺宗主那邊提過你幾次,不過人家是一宗之主,萬事上心,還需要提防著整座鬼蜮谷,不小心給忘了,有什麽奇怪。
”
然後陳平安提醒道:“竺宗主在山上,是很少見的修道之人,我很敬重。
到了木衣山上,你別給我鬧麼蛾子。
還有那個少年龐蘭溪,是木衣山寄予厚望的祖師堂嫡傳,你一個外人,也別胡亂言語。
我知道你做事其實自有分寸,但這裡終究是骸骨灘,不是自家落魄山。
”
崔東山點點頭,瞥了眼木衣山,有些遺憾。
無事可做,這就有些無聊了啊。
到了木衣山山門那邊,暢通無阻,陳平安,披麻宗修士大多都認識,而且時隔不久,便遊歷歸來。
竺泉沒有在山上,已經去了鬼蜮谷青廬鎮。
不過杜文思已經返回祖師堂,開始閉關破境,躋身元嬰,希望極大。
崔東山提及杜文思,笑嘻嘻道:“先生,這小子是個癡情種,據說太平山女冠黃庭先前去過一趟鬼蜮谷,根本就是衝著杜文思去的,隻是不願杜文思多想,才撂下一句‘我黃庭此生無道侶’,傷透了杜文思的心,傷心之餘呢,其實還是有些小心思的,心心念念的姑娘,自己沒辦法擁有,好在不用擔心被其他男人擁有,也算不幸中的萬幸了,所以杜文思便開始思來想去,覺得還是自己境界不高,境界夠了,好歹有那麽點機會,比如將來去太平山看看啊,或是更進一步,與黃庭一起遊歷山河啊……”
陳平安笑道:“你在木衣山也沒待幾天,就這麽一清二楚了?
”
崔東山點頭道:“瞎逛唄,山上與山下又沒啥兩樣,人人得了閑,就都愛聊這些兒女情長,癡男怨女。
尤其是一些個愛慕杜文思的年輕女修,比杜文思還糟心呢,一個個打抱不平,說那黃庭有什麽了不起的,不就是境界高些,長得好看些,宗門大些……”
披麻宗主峰木衣山,與世間多數仙家祖師堂所在山峰差不多,登山路多是台階直上。
隻不過嫡傳弟子,往往可以禦風禦劍而行,有些山頭,連尋常弟子也無禁忌,不過仙家洞府,往往講究一個飛鳥各有其道,高低不一,路線不同。
龍泉郡那邊,之所以不太一樣,終究還是草創初期的緣故,加上龍泉劍宗與落魄山,本來弟子就都不多,又不太講究這些繁文縟節,所以才顯得十分另類,換成披麻宗、春露圃這些老字號仙家,規矩眾多,法度森嚴,在陳平安看來,其實是好事。
隻不過天底下沒有一勞永逸的便宜事,春露圃之所以如此人心搖動,就在於紙面宗法、台面規矩,並未真正深入人心。
在這一點上,披麻宗就要讓陳平安由衷敬佩,從宗主竺泉,到杜文思,再到龐蘭溪,性情各異,但是身上那種氣度,如出一轍。
生死事小,宗門事大。
修道之人,明明是追求長生不朽,但是披麻宗修士卻人人敢於為宗門赴死,竺泉與歷代宗主、祖師,每逢死戰,以身作則,願意先死!
披麻宗掌律老祖沿著台階,往下禦風而來,飄落在兩人身前,老人與兩人笑道:“陳公子,崔道友,有失遠迎。
”
招呼過後,陳平安發現一件怪事,這位披麻宗老祖師似乎對崔東山十分親近,言語之間,儼然知己。
難不成崔東山先前在木衣山上,不止是遊手好閑瞎逛蕩?
不然哪怕崔東山與京觀城廝殺一場,也不至於讓一位掌律老祖如此刮目相看,披麻宗修士,個個都是白骨堆裡殺出血路的修士,哪怕是杜文思這種看似溫文爾雅的金丹修士,一樣在鬼蜮谷內久經廝殺。
老祖師親自領著兩人去了那棟陳平安住過的宅院。
披麻宗那艘往來於骸骨灘與老龍城的跨洲渡船,約莫還需要一旬光陰才能返回北俱蘆洲。
龐蘭溪與他太爺爺龐山嶺已經站在門口那邊。
少年笑著招手道:“陳先生!
”
兩人見了面,龐蘭溪第一句話就是報喜,悄悄道:“陳先生,我又為你跟太爺爺討要來了兩套神女圖。
”
陳平安輕聲問道:“價格如何?
”
龐蘭溪笑道:“按照市價……”
龐蘭溪停頓了一下,“是不可能的!
送,不收錢!
”
陳平安笑道:“龐仙師也太心疼你了,不過咱們還是按照市價算吧,交情歸交情,買賣是買賣。
”
龐蘭溪有些失落,“這才幾天沒見,陳先生怎麽就如此見外了?
”
陳平安壓低嗓音道:“客氣話,又不花錢。
你先客氣,我也客氣,然後咱倆就不用客氣了。
”
龐蘭溪笑得合不攏嘴。
又學到了。
陳先生真是學問駁雜。
四人落座,龐蘭溪年紀最小,輩分最低,便站在他太爺爺身後。
陳平安直奔主題,聊起了春露圃一事。
那位名叫晏肅的披麻宗掌律老祖,立即飛劍傳訊別處山峰上的一位元嬰修士,名為韋雨松,比晏肅低了一個輩分,歲數卻不小了,與龐蘭溪是師兄弟,韋雨松手握一宗財權,類似春露圃的高嵩,是個消瘦矮小的精悍老人,見到了陳平安與崔東山後,十分客氣。
自從竺泉做成了與落魄山牛角山渡口的那樁小買賣後,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韋雨松談心,表面上是身為宗主,關心一下韋雨松的修行事宜,事實上當然是邀功去了,韋雨松哭笑不得,硬是半句馬屁話都不講,結果把竺泉給憋屈得不行。
韋雨松對於那位青衫年輕人,隻能說是印象不錯,除此之外,也沒什麽了。
可是對那個少年容貌的崔道友,那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道理很簡單,崔道友到了木衣山後,山上山下晃悠了兩天,然後就找到披麻宗祖師堂,給了一大摞圖紙,直截了當說木衣山的護山大陣,粗糙了些,有些白瞎了那撥英靈的戰力。
結果木衣山祖師堂聚集後,還邀請了一位墨家機關師出身的老供奉,發現按照崔道友那份圖稿去修改木衣山大陣,耗錢不過千餘顆谷雨錢,便能夠將大陣威勢增加兩成!
那位墨家機關師更是愧疚得無地自容,兢兢業業完成了大陣的查漏補缺之後,差點沒辭去供奉頭銜。
說句天大的實在話,別說是一千顆谷雨錢的小小開銷,就是砸下三千顆谷雨錢,哪怕隻增加護山大陣的一成威勢,都是一筆值得敬香昭告列祖列宗的劃算買賣。
所謂的劃算,是可以少死許多宗門修士。
再者,曾有高人道破天機,若是木衣山的護山大陣可以增加五成功效,便是骸骨灘與鬼蜮谷雙方對峙局面的一個轉折點。
所以披麻宗祖師堂諸位老修士,現如今看待崔東山,那是怎麽看怎麽順眼。
尤其是當那白衣少年丟下圖紙,在祖師堂內說了些關鍵事項後,便大搖大擺走了,繼續逛蕩木衣山去了,與神仙姐姐們嘮嗑。
事後竺泉親自出面詢問崔東山,披麻宗該如何報答此事,隻要他崔東山開口,披麻宗便是砸鍋賣鐵,與人賒帳,都要還上這份香火情。
崔東山也沒客氣,指名道姓,要了杜文思與龐蘭溪兩人,以後各自躋身元嬰境後,在落魄山擔任記名供奉,隻是記名,落魄山不會要求這兩人做任何事情,除非兩人自願。
竺泉當時還有些疑惑,就這樣?
崔東山反問,還要鬧哪樣?
竺泉當時便滿臉愧疚,說了一句戳心窩的話,唉聲歎氣道:“那陳平安,在我這邊半點不提你這個學生,真是不像話,良心給狗吃了,下次他來骸骨灘,我一定幫你罵他。
”
崔東山泫然欲泣,可憐兮兮道:“竺姐姐,你良心才被狗吃了吧。
”
竺泉這才說了句公道話,“陳平安有你這麽個學生,應該感到自豪。
”
崔東山便投桃報李,“竺姐姐這麽好的女子,如今還無道侶,天理難容。
”
於是兩人差點沒打起來,竺泉去往鬼蜮谷青廬鎮的時候,依舊怒氣衝衝。
韋雨松是個熟稔生意的聰明人,不然就竺泉這種不著調的宗主,晏肅這些個不靠譜的老祖師,披麻宗嫡傳弟子再少,也早就被京觀城鈍刀子割肉,消磨殆盡了宗門底蘊。
韋雨松每次在祖師堂議事,哪怕對著竺泉與自己恩師晏肅,那都從來沒個笑臉,喜歡每次帶著帳本去議事,一邊翻帳本,一邊說刺人言語,一句接一句,久而久之,說得祖師堂前輩們一個個面帶微笑,裝聽不見,習慣就好。
韋雨松覺得幫助春露圃運輸貨物去往寶瓶洲,當然沒問題,但是分帳一事,得好好磨一磨。
在韋雨松打算盤算帳的時候,晏肅與龐山嶺便開始習慣性微笑,崔東山覺得這會兒沒他說話的份兒,就跟龐蘭溪擠眉弄眼,龐蘭溪對這個俊美得不像話的“同齡人”,很提防,到底是少年心性,會擔心青梅竹馬的姑娘,遇上了更好的同齡人,難免會有些想法。
尤其是下山去壁畫城見她的時候,她隨口聊起了這位來鋪子購買神女圖的外鄉少年,雖然她說的是些少年脾氣古怪的尋常言語,可龐蘭溪心裡邊一桶水七上八下。
龐蘭溪最近都快要愁死了。
所以特別想要與陳先生請教一番。
陳平安這個野修包袱齋與管著披麻宗所有錢財的韋雨松,各自殺價。
便是陳平安都有些無奈。
這個韋雨松,真是摳門得有些過分了。
半點宗字頭譜牒仙師的風範都不講。
一旦有些難聊的細節,韋雨松便搬出晏肅之外的一位遠遊老祖師,反正就是潑髒水,言之鑿鑿,這位老祖如何如何古闆迂腐,如何在每一顆雪花錢上邊錙銖必較,些許折損宗門利益的事情,哪怕隻是嫌疑,這位老祖都要在祖師堂興師問罪,誰的面子都不給。
他韋雨松在披麻宗最是沒地位,誰跟他要錢,都嗓門大,不給,就要翻臉,一個個不是仗著修為高,就是仗著輩分高,還有些更不要臉的,仗著自己輩分低修為低,都能鬧事。
反正聽韋雨松的牢騷訴苦,好像整座披麻宗,就數他韋雨松最不是個東西,說話最不管用。
於是陳平安沒轍了,輕輕放下茶杯,咳嗽一聲。
正在打著哈欠的崔東山便立即正襟危坐,說道:“木衣山護山大陣一事,其實還有改善的餘地。
”
韋雨松一拍桌子,“全部按照陳公子的說法,就這麽說定了!
”
陳平安滿臉誠意,問道:“會不會讓披麻宗難做人?
”
韋雨松大義凜然道:“開什麽玩笑,披麻宗隻要是跟錢有關的事情,別說是竺宗主,天王老子都管不著我韋雨松!
”
陳平安故作恍然,笑著點頭。
韋雨松笑容不變。
果然是同道中人。
韋雨松與晏肅、龐山嶺一起離開。
韋雨松非要與崔道友敘舊,崔東山隻好跟著去了。
隻剩下陳平安與龐蘭溪,龐蘭溪落座後,輕聲道:“陳先生,這位崔前輩,真是你學生啊?
”
陳平安點點頭,“覺得不像,也很正常。
”
龐蘭溪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要是開口求人,難以啟齒,那就……”
陳平安不再說話,擡起雙手,比劃了一下。
龐蘭溪立即看懂了,是那廊填本神女圖。
龐蘭溪匆匆禦風離去,匆匆返回宅院,將兩隻木匣放在桌上。
除此之外,還有一封從雲上城寄來的信,收信人是他龐蘭溪,轉交“陳好人”。
陳平安收了信入袖,笑道:“現在是不是有底氣說話了?
”
龐蘭溪小聲道:“陳先生,我有些擔心。
”
陳平安心中了然。
龐蘭溪是一個不用擔心修行的少年,山上少年憂愁,愁不在修道,那就隻能是宗門存亡興衰,而披麻宗談不上有此隱憂,或者說一直隱患重重,所有修士反而都已習慣,那麽就隻剩下那件事了。
陳平安笑道:“你先說說看,我再來幫你分析分析。
”
龐蘭溪便說了那些事情,其實也沒什麽事情。
隻是少年懵懂情思,有些時候也會繞山繞水,不止是少女會如此百轉千回。
陳平安聽過之後,想了想,忍住笑,說道:“放心吧,你喜歡的姑娘,肯定不會見異思遷,轉去喜歡崔東山,而且崔東山也看不上你的心愛姑娘。
”
龐蘭溪漲紅了臉,惱火萬分道:“陳先生,我可要生氣了啊,什麽叫做崔東山看不上她?
!
”
陳先生怎麽這麽不會說話呢!
以前不這樣啊。
陳平安忍不住笑了起來。
龐蘭溪想著想著,撓撓頭,有些赧顏。
那個心結便沒了。
不但如此,少年內心深處還是有些憤憤不平,覺得自己一定要好好修行,一定要自己姑娘知道,她喜歡自己,絕對沒有看錯人,一輩子都不會後悔。
陳平安這才說道:“那個姑娘喜歡你,不是因為你龐蘭溪是修道天才,但是如果你能夠證明自己是真正的修道天才,那麽喜歡你的姑娘,會更加高興,為你高興,然後她自己也高興。
”
龐蘭溪輕聲問道:“是這樣的嗎?
”
陳平安點頭,“是這樣的,這件事,我無比確定。
”
龐蘭溪趴在桌上,怔怔出神。
陳平安打開木匣,取出一卷神女圖,攤放在桌上,細細打量,不愧是龐山嶺的得意之作。
龐蘭溪突然問道:“陳先生,一定有很多姑娘喜歡你吧?
”
陳平安緩緩收起神女圖,搖頭道:“沒有的事。
”
龐蘭溪搖搖頭,“我不信。
”
陳平安打開徐杏酒的那封信,言簡意賅,說了些雲上城近況,再就是已經準備好了,隻等劉先生問劍成功,就再拜訪一趟太徽劍宗,這一次會是下山歷練,北至太徽劍宗,南到骸骨灘。
陳平安看過了信,說道:“我有個朋友,就是寫信人,雲上城徐杏酒,以後他可能會來這邊遊歷,你如果當時有空,可以幫我招待一下。
如果忙,就無需刻意分心。
這不是客氣話。
不是我的朋友,就一定會是你的朋友,所以不用強求。
”
龐蘭溪點頭答應下來道:“好的,那我回頭先寄信去往雲上城,先約好。
成不成為朋友,到時候見了面再說。
”
陳先生的朋友,肯定值得結交。
就像先前陳先生與韋師兄談論春露圃,龐蘭溪雖然不諳庶務,但是披麻宗修士就這麽多,多少了解披麻宗對春露圃的態度,談不上看不起,但絕對稱不上朋友,就隻是生意往來,畢竟春露圃的銅臭味,重了點,而披麻宗修士,對這些,是不太喜歡的。
所以春露圃這麽多年來,一直想要孝敬孝敬韋雨松,卻又不敢表現得太過火,再者管著春露圃渡船的宋蘭樵,在元嬰韋雨松這邊,說話都不太利索。
畢竟韋雨松在披麻宗,地位超然,是出了名的難講話。
可是當陳先生開口後,要三家勢力一起做跨洲生意,龐蘭溪卻發現韋師兄一開始就是松了口的,根本沒有拒絕的意思。
龐蘭溪覺得這也是自己需要向陳先生學習的地方。
為人處世,學問很大。
陳平安最後說道:“你知不知道,當你為崔東山而憂心的時候,其實你喜歡的姑娘,便是最開心的時候,所以笑容才會比往常多些,這件事你一定要想清楚,是因為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你的緊張。
”
龐蘭溪轉憂為喜,笑容燦爛。
陳平安笑道:“你還愣著幹什麽,假公濟私一回,去山下見她啊。
”
龐蘭溪站起身,“早知道就多給陳先生討要一套神女圖了。
”
少年離去。
陳平安獨坐。
許久過後,崔東山晃蕩著兩隻大袖子,進入院子。
結果看到先生身前的桌上,擺放了一塊青磚。
崔東山便有些心慌,立即停步,站在原地,“先生,裴錢習武,我事先半點不知情啊,是朱斂和鄭大風魏檗這仨,知情不報,瞞著先生,與學生半顆銅錢關系沒有啊!
”
陳平安沒好氣道:“跟這事沒關系,冤有頭債有主,我不找你的麻煩。
”
崔東山立即笑開了花,“先生如果要教訓他們仨,學生可以出力。
”
陳平安沒搭理這茬,指了指那塊在山祠尚未完整煉化掉水運、道意的道觀青磚,說道:“這種青磚,我一共收攏了三十六塊,以後打算將來在落魄山那邊,鋪在地上,給六人練習拳樁,我,裴錢,朱斂,鄭大風,盧白象,岑鴛機。
”
崔東山如喪考妣,伸出右手,與一根左手指頭,哀嚎道:“先生,我呢我呢?
我是先生的得意弟子啊!
”
陳平安無奈道:“我那份,送給你。
”
崔東山這才伸出兩根手指,揉了揉眼角,笑道:“傷心的淚水,成了喜悅的熱淚,先生真是神來之筆。
”
陳平安斜眼看他。
崔東山老老實實坐下。
陳平安將那塊青磚推過去,“你字寫得好,我方才想起此事,便想讓你寫些討喜的言語,刻在青磚反面,到時候就我們兩個偷偷鋪青磚,不讓任何人瞧見,說不定將來某天,給誰無意間看到了,便是一個小小的意外。
也不是什麽大事,就覺得好玩。
”
崔東山小雞啄米,盤腿坐在石凳上,身體前傾,趴在桌上,雙手按住青磚,輕聲道:“先生,咱倆好好合計合計,這三十六句話,一定要寫得驚天地泣鬼神。
”
陳平安問道:“你覺得我們偷偷摸摸給落魄山所有人,寫句話,刻在上邊,行不行?
至於其餘的,你就可以隨便搬運書上的聖賢言語了。
”
崔東山興高采烈道:“老行啦!
”
陳平安道:“鬧心?
”
崔東山悻悻然道:“先生說笑話也如此出彩。
”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這落魄山風水,就是被你帶壞的。
”
崔東山舉起雙手,學那大師姐說話,“天地良心!
”
兩人乘坐披麻宗的跨洲渡船,開始真正返鄉。
陳平安修行練拳之餘,主動找到隔壁的崔東山,問了一個問題。
“儒家聖賢學問這麽大,為何不願在修身、求學、為善這類學問上,說得細些,而且不要那麽雜亂,最少在儒家之內,各說其詞?
眾說紛紜,不是吵架,勝似吵架。
”
崔東山破天荒沒有溜須拍馬,而是神色認真,反問道:“是覺得許多學問繁雜且虛高,反而令世人不知所措?
”
陳平安想了想,點點頭。
崔東山搖搖頭,“有些學問,就該高一些。
人之所以有別於草木飛禽走獸,有別於其他所有的有靈眾生,靠的就是這些懸在頭頂的學問。
拿來就能用的學問,必須得有,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規規矩矩。
但是高處若無學問,令人神往,不辭辛勞,也要走去看一看,那麽,就錯了。
”
陳平安沉默許久,最終點頭道:“有道理。
”
崔東山緩緩說道:“再說回先生最前邊的問題。
”
陳平安卻說道:“不急,我再自己想想。
我們下棋?
”
崔東山笑道:“先生棋術,返璞歸真,高入雲霄,還需要弟子這種臭棋簍子來教?
慚愧慚愧,惶恐惶恐。
”
一邊說,一邊取出棋罐棋盤。
陳平安闆著臉道:“以後你在落魄山,少說話。
”
崔東山一手擡袖子,伸手撚起一枚棋子,懸在空中,微笑道:“先生不言不語,弟子豈敢開口。
”
陳平安也撚起棋子。
當崔東山坐在棋盤之前,整個人的氣勢便為之一變,淡然說道:“學生鬥膽,四無憂,中天元,再加三邊線,讓先生十二子。
”
陳平安看了眼一本正經的崔東山,默默將棋子放回棋罐,起身離去,直接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