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8章 故事裡的名字(下)
鬼修府邸的那位門房老嫗,最近多了一點生氣,就是每天盼著那位年紀輕輕的帳房先生,能夠登門拜訪。
哪怕那位陳先生每次來去匆匆,也不會在門房那邊如何停步,隻是與她打聲招呼就走,幾乎連閑聊半句都不會,可名為紅酥的老嫗,人不人鬼不鬼的她,仍是有些開心。
這天帳房先生離去後,她站在府邸門口依門遠望那個背影,以至於自家老爺出現在她身旁都毫無察覺,等她猛然驚覺之時,馬姓鬼修冷哼一聲,“怎麽,還奢望著麻雀飛上枝頭?
給陳平安這種人上人青眼相加,收為丫鬟?
”
她趕緊向鬼修施了個萬福,慘兮兮道:“老爺說笑了,奴婢哪敢有此等活該遭雷劈的非分之想。
”
鬼修拋出一小袋子神仙錢,“這個陳平安最近還會經常來府上做客,每天一顆雪花錢,足夠讓你恢復到生前模樣,然後維持大概一旬光陰,省得給陳平安以為我們朱弦府是座閻羅殿,連個活人門房都請不起。
”
她雙手捧住那袋子神仙錢,然後鞠躬謝恩。
她當然不會對那位年輕且溫柔的帳房先生,真有什麽想法,世間女子,無論自己美醜,真不是遇見了男子,他有多好,就一定要喜歡的。
也不一定是他有多不好,就一定喜歡不起來。
為世間男女牽紅線的月老,想必肯定是個老頑童吧。
滿頭青絲卻面目蒼老的紅酥,她隻是在死氣沉沉的府邸,守著這座大門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實在太枯燥乏味了,好不容易瞧見個年輕人,自然要珍惜些。
不太愛與人說話的鬼修今兒破天荒留在了門口,遠眺青峽島以外的廣袤湖景,面有憂色。
之前劉志茂跟天姥島老島主大打出手,打得後者差點腦漿子成了那晚宮柳島宵夜的白米粥,雖然青峽島這方盟友表面上大漲士氣,可是明眼人都知道,芙蓉山慘劇,無論是不是劉志茂幕後下的毒手,劉志茂此次走向江湖君主那張寶座的登頂之路,受到了不小的阻礙,無形中已經失去了不少小島主的擁護。
因為在書簡湖有兩條久盛不衰的金規玉律,一個叫幫親不幫理,一個是幫弱不幫強。
所以青峽島最近幾天的氛圍有些凝重,十二大島嶼的宴席都少了很多。
陳平安還是經常在朱弦府、月鉤島和玉壺島三地串門,月鉤島俞檜是最好說話的,買賣最為順利,玉壺島那位陰陽家大修士也算可以,雖然談不上熱絡,可有一說一的商家風範,反而讓陳平安更能接受,倒是修為最低的馬姓鬼修這邊,還是咬死一點,除非陳平安能夠說服珠釵島劉重潤,不然就沒得談,所以陳平安就跟個媒婆似的,時不時往珠釵島跑,劉重潤比鬼修更硬氣,你陳平安不提那個馱飯人的,就是珠釵島的貴客,寶珠閣那邊好酒好茶美嬌娘,虛位以待,可要是為了個當年劉氏皇族的雜役賤種當說客,珠釵島的山門都不用進了。
一根筋的陳平安也就真不跨過山門了,次次在渡口那邊與劉重潤說幾句,就撐船返回。
其實兩人是可以聊一聊的,當初在藕花福地逛蕩了將近三百年的光陰歲月,見過許許多多的官場事和皇家事,隻是如今陳平安不願分心,也沒辦法分心。
以後哪天要離開書簡湖了,陳平安倒是一定會拜訪珠釵島,將一些心中疑惑,詢問劉重潤這位當年差點當上寶瓶洲第一位女子帝王的女修。
不過沒能跟馬姓鬼修順利討要那些陰魂,但是相互切磋一些鬼道術法,反而比跟俞檜那個能閑扯兩個時辰廢話的油子更有意義,至於玉壺島的陰陽家修士,不苟言笑,陳平安就是想聊都撬不開嘴,所以陳平安還是跑朱弦府更多,而且都在青峽島,飯後散步,經常是一件事情還沒想明白,一擡頭也就就到了。
這天陳平安在黃昏裡,剛去了趟劍房收取飛劍傳訊的一封密信,就來朱弦府這邊散心。
老龍城範峻茂那邊回信了,但是就四個字,無可奉告。
陳平安也沒轍。
未來的大驪南嶽正神,與魏檗平起平坐的一洲頭等神祇,何況範峻茂可比魏檗小心眼多了,惹不起。
不過陳平安當時在寄去的信上寫得清清楚楚,既是他陳平安在求人,雙方更是在做買賣,範峻茂照理說不該如此才對。
陳平安今天依舊是與門房“老嫗”打過招呼,就去找馬姓鬼修。
沒有停步,沒有多聊,容貌已經恢復到四十歲婦人模樣的紅酥,也不覺得失落,覺得這樣挺好,莫名其妙的,反而更舒心些。
這天陳平安離開朱弦府後,發現顧璨和小泥鰍站在小路盡頭,問陳平安今晚有沒有空,顧璨說他娘親又做了家常飯。
陳平安說今晚不行,還要去兩座距離青峽島比較遠的島嶼瞧瞧,回來的時候肯定已經很晚,便是宵夜都不行了。
顧璨有些失望。
陳平安也未再說什麽。
顧璨將陳平安送到山門口的屋子外邊,突然問道:“陳平安,其實你對我娘親有些看法的,對吧?
”
陳平安揉了揉他的腦袋,“這些你不要多想,真有事情和問題,我會找時間和機會,與你嬸嬸聊聊,但是在你這邊,我絕對不會說你娘親什麽不好的話。
”
顧璨似懂非懂,帶著小泥鰍離開。
陳平安走回屋子,埋頭於書案間。
池水城高樓內。
崔瀺放下一封密信。
崔瀺揉了揉眉心,細細思量起來。
崔東山依舊待在那座金色雷池內,一步都沒有離開過,不過當下在模仿陳平安的天地樁。
世事走向和人心起伏,都有跡可循,這一直是崔瀺鑽研極深的一門自家學問。
崔瀺自言自語道:“一方面是陳平安來得比預期早,這是因為顧韜的腦子,當然還有陳平安的,都要比繡花江水神要好一些,使得阮秀和顧璨在書簡湖兩敗俱傷的可能性,被扼殺在了搖籃。
不過這本就是陳平安破局的一部分,哪怕你不在,我都不會阻攔。
”
“另一方面,是我稍稍小覷了顧璨的定力,沒有莽撞出手,在那晚直接驅使那條泥鰍,挑釁阮秀。
至於阮秀對陳平安的好感,注意力從泥鰍身上轉移了,以及劉老成這位宮柳島主人的野心,兩者都比我想象中要更大一些,這些,都是不小的變數。
”
“按照當年那場騎龍巷風波的推衍結果,大緻可以得出一個結論,阮秀是老神君極為重視的一個存在,甚至要比李柳、範峻茂還要關鍵,她極有可能,是當初神道大靈當中的那一位,故而看得見一個人身上的因果報應,有她在,陳平安等於事先知道了科舉題目,第四難,難在無數難,差不多可以減去半數難。
但是我依舊讓那個找了諸多借口、耗在綠桐城不肯挪步的阮秀,名正言順地留在書簡湖,讓你輸得心服口服。
”
說到這裡,崔瀺笑望向崔東山。
劉老成既然秘密進入了書簡湖地界,卻依舊沒有通過任何渠道,跟大驪諜報通氣。
這說明劉老成這位上五境野修,在攀上了玉圭宗老宗主荀淵的關系後,已經打算破釜沉舟,選擇賭上書簡湖的所有家當,來作為玉圭宗將下宗山門建立在書簡湖的投名狀,一般而言,坐視青峽島劉志茂一統書簡湖,劉老成身為宮柳島主人,還有許多藏在水面下的老關系,隻要玉圭宗下宗選址書簡湖,劉老成都不虧,猶有小賺,無非是大頭給劉志茂和幕後的大驪宋氏撈到手而已,隻是山澤野修出身,勝負在五五之分的大好賭局,誰不賭?
更別提劉老成這種寶瓶洲山澤野修第一人,再加上劉志茂即便羽翼已豐,可是面對在書簡湖根深蒂固的劉老成,一旦後者攪局,前者未必願意玉石俱焚。
這就是大勢。
劉老成身上有。
一個人身上,獨佔一份風雲大勢。
何其之難。
劉志茂還差遠了,一個半數功勞是靠著徒弟顧璨和一條畜生,好似婦人持家點點滴滴攢下來的那點氣勢,能跟劉老成這種單槍匹馬、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的老王八比?
修為,心性,手腕,都不在一個層面上。
再給劉志茂一兩百年光陰經營地盤,積攢人脈,然後必須躋身上五境,還差不多。
反觀劉老成,畢竟是崔瀺自己都很欣賞的一方豪傑。
崔東山倒立行走,隨口道:“阮秀留在書簡湖,你一樣可以順勢而為。
一兩顆關鍵棋子的自我生發,導緻的變數,根本無礙大局,同樣可以扭轉到你想要的大勢中去。
”
崔東山倒轉身形,重新站定,滿臉無所謂道:“找個由頭給姓宋的,讓他們趕緊離開綠桐城便是。
”
崔瀺笑問道:“這是為何?
明擺著是你小賺的,這都不要?
”
崔東山使勁揉著臉頰,“我當然是要豪賭一場!
輸了,大不了傾家蕩產,贏了,我也會離開山崖書院,為你謀劃寶瓶洲以南的大勢。
”
這下子崔瀺是真的有些想不明白了,不得不問道:“這又是為何?
”
崔東山耍無賴道:“我喜歡!
就喜歡看到你算來算去,結果發現自己算了個屁的樣子。
”
崔瀺哈哈大笑,“那你要失望了。
”
崔東山打了一通王八拳,輪到他問了一句“為何?
”
崔瀺笑眯眯道:“你可以猜猜看。
”
崔東山突然問道:“如果劉老成出手打死了顧璨,這個局,豈不是虎頭蛇尾?
”
崔瀺反問道:“真正需要著急的人,是我嗎?
不是你才對嗎?
”
崔東山嘿嘿一笑。
崔瀺微微一笑,“那我可要說一句大煞風景的言語了,若是陳平安開始坦然面對那些茫茫多的冤死之鬼,肯定會有各種有意思的事情,其中,哪怕隻有一頭陰物,或是一位陰物的在世親人,對陳平安當面質問一句,“道歉?
不需要。
補償?
也不需要。
就是想以命換命,做得到嗎?
”那個時候,陳平安當如何自處?
此處心坎,又該如何過?
這還隻是無數難之一。
”
崔東山蹦蹦跳跳,雙手捂住耳朵,“不聽不聽,老王八念經真難聽。
”
————
朱弦府門房那邊。
這一天陳平安坐在門檻上,那位名叫紅酥的女子,不知為何,不再靠每天汲取一顆雪花錢的靈氣來維持容貌,於是她很快就恢復初次見面時的老嫗面容。
然後在這一天,陳平安突然掏出紙筆,笑著說是要與她問些陳年往事,不知道合不合適,沒有別的意思,讓她切莫誤會。
在回答問題之前,她站在陰暗屋子的房門口,笑問道:“陳先生,你真是一位諸子百家當中的小說家嗎?
”
陳平安搖頭道:“我不是,但是我有一位朋友,喜歡寫山水遊記,寫得很好。
我希望有些見聞,能夠在將來跟這個朋友重逢的時候,說給他聽聽看,或是記下一些,直接拿給他看看。
”
她撚著裙擺,快步走到陳平安身邊,問道:“能坐嗎?
”
陳平安無奈道:“這兒是你家唉。
”
她笑著坐下,離著陳平安還是有段距離。
她有些難為情道:“陳先生,事先說好,我可沒什麽太多的故事可以說,陳先生聽完之後估摸著會失望的。
還有還有,我的名字,真的能夠出現在一本書上嗎?
”
陳平安微笑道:“當然可以啊,隻要你不介意。
而且等下聊完之後,你一定要記得提醒我,哪些故事可以寫,哪些不可以寫,哪些人和事,是多寫還是少寫,到時候我都會一一叮囑那個朋友的。
”
她雙手攥緊放在膝蓋上,神采奕奕。
陳平安滿臉笑意,看著她,眼神溫柔且清澈,就像看到了一位好姑娘。
她趕緊站起身,歡快俏皮地施了一個萬福,這才坐下,笑顏如花。
她將自己的故事娓娓道來,竟然想起了許多她自己都誤以為早已忘記的人和事。
陳平安便一一記下。
偶爾說累了,她便會絲毫不覺得有任何不妥,就直直看著那個臉色微白的帳房先生,低頭認真寫字。
最後陳平安收起了筆紙,抱拳感謝。
她捂嘴嬌笑不已,然後小聲提醒道:“陳先生,記得與你朋友說一聲,一定要版刻出書啊,實在不行,我可以拿出幾顆雪花錢的。
”
陳平安皺著臉道:“哪好意思拿這麽昧良心的銀子,放心吧,這點錢我朋友還是有的,再說了,你也要相信他的文章本事,一定有書肆願意出錢買的。
”
在陳平安離開後。
門房“老嫗”還是滿臉笑意,竟是忍不住原地蹦跳了一下。
結果發現身邊站著朱弦府老爺。
她趕緊收斂笑意。
不曾想那個古闆嚴酷的老爺問了個問題,“回頭你與陳平安說一聲,我與長公主劉重潤的故事,也可以寫一寫。
隻要他願意寫,我給你一顆小暑錢作為報酬。
”
她怯生生道:“若是奴婢說服不了陳先生?
老爺會不會責罰奴婢?
”
馬姓鬼修罵罵咧咧,大步轉身跨過門檻,“那就是他眼瞎耳聾,跟你這個醜八怪沒關系。
他娘的,你那點雞毛蒜皮的家長裡短,能跟老子與劉重潤那般蕩氣回腸的恩怨情仇比?
他陳平安又不是個傻子……”
說到這裡,鬼修咳嗽一聲,轉過頭,說道:“你與陳平安提及此事的時候,記得好好說話,多磨一磨他。
”
她如釋重負,使勁點頭。
隨即她便有些納悶。
咦?
自家老爺啥時候如此通情達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