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0章 天上月(一)
撚芯大怒,“陳平安,你怎麽回事?
!
”
蹲在一旁的霜降輕輕歎息。
也不能埋怨小姑娘脾氣暴躁,委實是她習慣了隱官老祖的心性堅韌,先前次次縫衣,都熬過去,所以縫衣人習慣了大大小小的意外,不管過程如何兇險,好像總能成功,所以這次意外,十分意外。
這座牢籠內,再次斬殺一位元嬰境妖族劍修後,撚芯在今天的縫衣,需要銘刻一頭遠古兇悍大妖的真名,以本命物繡花針在陳平安後背心處釘透,還需要勾連脊柱,隻剩下最後兩筆畫而已,仍是功虧一簣,如果不是撚芯收刀及時,陳平安的整條脊柱就要斷折兩截,激蕩不已的大妖真名餘韻,更要如海水倒灌,煞氣瘋狂流竄入陳平安的心臟,如果不是陳平安心室處,猶有幾個遺留的金籙玉冊文字,撚芯十分熟悉,趕緊用來壓勝真名煞氣,堪堪抵消,那麽陳平安的身軀魂魄,可能就要淪為一竿接連炸裂的爆竹,下場就像那地仙自毀金丹、元嬰,神仙難救。
年輕隱官倒地不起,後背被剝皮極多,脊柱裸露,年輕人身體蜷縮在地,抽搐不已,滿地的鮮血淋漓,鮮血之中,猶有大妖真名的殘餘煞氣縈繞不止,最後隱約間,絲絲縷縷的煞氣濃鬱聚攏為一粒芥子“金丹”,竟是要以鮮血作為“結茅修道之地”,希冀著成為一頭降世陰靈。
若是在那浩然天下,就這麽不去管束,說不定轉瞬之間就會誕生一頭名副其實的金丹鬼物了,再被它尋了一處煞氣足夠的古戰場遺址,就可以聚陰兵、建冥宅、樹王幡,成為一頭禍亂千裡的鬼王。
撚芯同樣下場淒慘,嘔出幾大口漆黑如墨的鮮血,這次沒有被她強行咽回肚子,轉頭吐在地上。
珥青蛇的化外天魔,隨手一揮法袍袖子,將那粒迅速成就芥子雛形的真名陰靈,從地面鮮血中剝離出來,懸在身前,被霜降伸出雙指,將其輕輕碾碎,那些足夠讓一位下五境修士直接淪為陰靈傀儡的汙穢煞氣,徹底煙消雲散。
片刻之後,陳平安坐起身,魂魄顫栗,體內筋骨血肉微微震動,如同地底下有輕微的鼇魚翻背,體內血液沸騰不已,如同處處洪水泛濫成災,虧得五行本命物開始自行運轉,幫忙安撫異象,使得陳平安所幸還能保持肉身皮囊的巋然不動,歉意道:“真扛不住了。
”
霜降給撚芯使勁丟眼色,讓這個小姑娘就不要傷口撒鹽了。
撚芯雖然不再罵人,臉色依舊不悅,沉聲道:“馬上就要朝雲卿、清秋幾個動手了,如果還是這麽不濟事,我勸你乾脆到此為止,反正如今這件真名‘衣裳’,已經勉強能用。
”
陳平安點點頭。
撚芯幫著陳平安粗略縫補皮膚後,一閃而逝。
她那幾個“一不小心”畫蛇添足的細微動作,撚芯假裝不小心,陳平安假裝不存在,霜降假裝沒看見,三者都很有默契。
等到撚芯離去,霜降小心翼翼勸說道:“隱官老祖,每次用以命換命的手段,體魄搖搖欲墜,已不容易,還要宰了妖族就立即縫衣,此舉不妥當啊。
”
一旦不縫衣,陳平安體魄、神意恢復極快,就好像一個病秧子,大病初愈,也像一個目盲已久之人,終於眼見光明,整個人都沉浸在輕松、愜意的“小天地”當中,陳平安這會兒就已經可以踉蹌起身,身形佝僂,緩緩散步,地上那一大灘血跡,被霜降清理乾淨真名妖祟之後,早已被撚芯收入繡袋當中。
霜降暗讚一聲,好一個勤儉持家縫衣人、好話反說小姑娘。
陳平安說道:“如今縫衣一事,實在太疼,每次殺妖之後,一想起就心顫,就想著一鼓作氣做成。
況且撚芯說過,越是吃疼,記憶深刻,效果越好。
”
霜降緩緩道:“憑借籠中雀的天地壓製,每次在你決定換命的關鍵時刻,悄悄打造出一處無法之地,手段盡出,你才一次次險之又險地斬殺元嬰劍修,就像那頭蜚蠊之屬的劍修,被你壓了大半境界又如何,還不是一劍攪爛了你的心口?
如果換成別人,挨了它那‘淋漓’一劍,就要死透透了。
”
“其餘上五境,又該怎麽殺?
夢婆和清秋還稍微好點,夢婆的本命神通,精通幻術,對你反而影響不大,賣個破綻給她就是了。
清秋則被斬勘天然壓勝幾分。
竹節的那幅本命畫卷,在與籠中雀小天地裡邊,竹節的神通很難全力施展開來,竹節它鋪展畫卷,你就折疊山河,針鋒相對,也好說,機會總歸是有的。
可是那雲卿,懸。
這四個,隻是在談你有無絲毫機會。
至於仙人境侯長君,你更是毫無勝算,一開牢門,就是送死。
”
霜降最後說道:“除非……除非你躋身武夫山巔境,同時練氣士連破觀海、龍門兩境,得以躋身金丹。
前提當然還是不去觸黴頭,找那個侯長君拚命,境界懸殊太多,機關算盡也無用。
”
陳平安走出牢獄,道:“山巔境,結金丹?
你說得輕巧。
我如今怎麽個情形和打算,你不清楚?
”
化外天魔屁顛屁顛跟在一旁,一次次握拳,手臂起落高過頭頂,一次次振臂高呼道:“老祖做事,不分大小,舉重若輕。
千鈞事,飄鵝毛,萬古愁,毛毛雨,老祖翻雲覆雨一掌間……”
結果挨了心情不佳的陳平安當頭一拳,化外天魔身軀砰然而碎,在原地重新凝聚後,臊眉耷眼病懨懨,不再聒噪煩人。
當個死諫的骨鯁忠臣,不被信任,當個奸險諂媚的佞臣,又要挨打。
真是天心難測,伴君如伴虎。
陳平安一路走向牢獄下方的那座行亭。
問劍黃褐在內的五位元嬰劍修妖族,路數就那麽個曾被霜降梳理、道破的大緻路數,唯一的宗旨,就是爭取以我之天時、地利勝過元嬰劍修之人和。
如此一來,當然算不得劍修之間的純粹問劍,卻也談不上什麽勝之不武,黃褐它們,身為劍修,也一樣有自己的傍身秘術、壓箱底的旁門左道神通,陳平安的最大依仗,還是飛劍籠中雀的本命神通小天地,雙方練氣士境界,此消彼長各半境,然後外加遠遊境武夫的神人擂鼓式。
按照霜降的說法,隻要陳平安將來躋身了玉璞境,那把籠中雀溫養得當,到時候的“此消彼長”,就是各自一境,你跌一境我升境,那才算名副其實的劍仙大氣象,破境殺敵,如探囊取物,地上撿錢。
不過都是些觸不可及的遙遠事,暫時隻能念想一番,偷個樂兒。
到了行亭,陳平安盤腿而坐,橫放斬勘狹刀在膝上,開始呼吸吐納,錘煉殘餘武運,同時思考著與霜降的那樁買賣,一心三用,修行兩事並行。
躋身洞府境之後,別管霜降這位飛升境如何不當回事,對於陳平安自身而言,當慣了境界起起落落的下五境修士,頭次以中五境神仙的身份再來修行,天壤之別。
悠悠然呼吸之時,陳平安面目竅穴處,白霧茫茫,靈氣精粹,猶如條條纖細卻矚目的雪白蛟蛇,倒掛峭壁上。
尤其是陳平安眉心處,一粒本性靈光,一明一暗。
而那眼簾處,金色依稀流轉,一雙眼眸宛如兩座洞室,有兩盞瑩澈燈火,映徹門口竹簾。
這是地仙之下練氣士夢寐以求的“陸地神仙,得道之相”。
與五位元嬰劍修廝殺五場,無論是砥礪武道,強行將武運打熬成筋骨之山根,還是通過傷勢去查漏補缺,在細微處淬煉本命物瑕疵,都可謂收獲極大。
霜降恪守規矩,不涉足行亭半步,像一頭孤魂野鬼,飄蕩在外邊。
陳平安跟這頭化外天魔的一顆谷雨錢之約,也差不多臨近尾聲。
一顆谷雨錢,分為十顆小暑錢,皆是霜降的買命錢。
贈送上古斬龍台行刑之物,狹刀“斬勘”,霜降得到第一顆小暑錢,開門大吉。
“瑩此心靈”在內的那串銘文,能夠幫助陳平安在靜坐吐納導引之時,更快坐忘形骸,心神沉浸更深,功效類似修道之人的端坐仙家蒲團、洞府點燃山水香,雖然屬於滴水穿石的路數,亦是不容小覷。
下五境修士,汲取天地靈氣,如雙手掬水,十分辛苦,躋身中五境之後,如有水桶汲水古井中,當然更快。
陳平安既得到了一把壓勝蛟龍之屬的斬勘寶刀,同時還能長久裨益以後的大道修行,很賺。
第二顆小暑錢,陳平安讓霜降詳細解說洞府境、觀海、龍門三境的修行訣竅,所有大煉、中煉本命物的配搭之法。
陳平安決定在牢獄之內躋身洞府境,當時靈氣倒灌小天地,霜降言之鑿鑿,此事屬於過了這村就沒這店,借此機會巡遊其中,幫忙找出十座已經開府本命竅穴的六座儲君之山,成功得到第三顆小暑錢。
霜降傳道授業解惑和掙錢之餘,又憑它的本事做成了額外一份買賣,霜降隻說了那杆被中煉的劍仙幡子,需要以秘法屹立於山祠之巔,當時未說細節,所以陳平安就乖乖上鉤了,化外天魔掙錢,隱官老祖這位洞府境練氣士,則多出一門修行術,錦上添花。
加上那座仿造白玉京寶塔,如何在觀海境開辟出新竅穴之後,大煉為本命物,可以作為一件重要的輔佐本命物,五行之屬本命物,能夠汲取天地靈氣,而人身小天地之中自然孕育的五行之氣,可以來此“白玉京”煉化,事半功倍,可以溫養五件本命物。
這是霜降的雪中送炭。
再加上如何為水府壁畫添加點睛之筆,三種被霜降口傳心授給隱官老祖的仙家秘術,總計隻花去陳平安一顆小暑錢。
霜降到這裡,就已經得手四顆小暑錢。
兩把被霜降看似隨意、隻說了“昔年刻舟”之短劍,霜降故意說得含糊不清,不願道破真正根腳,這兩把分別篆刻“瀆”“湖”二字的短劍,前者瀆字短劍,早已在陳平安的養劍葫內,不算買賣範疇,但是那把“隱官老祖不如好事湊成雙”湖字短劍,霜降開價一顆小暑錢,陳平安也答應了。
化外天魔在不知不覺之間,就已經掙著五顆小暑錢。
陳平安躋身龍門境後,就可以著手將兩把上古遺劍,煉化成兩條水府“龍湫”水塘的蛟龍,至於原本水丹凝化的水運蛟龍,轉去煉為一顆水運驪珠,以後修行路上,水運越為濃厚,那顆驪珠的品秩就越高。
先白送一把瀆字短劍,再說那湖字短劍的煉化益處,與那劍仙幡子、仿白玉京,其實都是化外天魔在釣魚,魚餌給一半,留一半。
陳平安不介意霜降這類生意手段,終究是公平買賣,算不得強買強賣。
此外,霜降陸陸續續用身上那件法相亦真、法相亦假的天仙洞衣,耳邊所珥兩條青蛇,以及與“長命道友”五五分帳而來的全部金沙、金身碎片,又跟陳平安做成了四顆小暑錢的買賣。
隻剩下最後一顆小暑錢。
湊成了一顆谷雨錢,按照約定,化外天魔霜降就可以立即離開牢獄,得到一份天高地闊無拘束的自由身。
而且它一旦離開牢獄,陳平安也好,陳清都也罷,就都不可以再針對它半點,隻要它不跟隨妖族殺入浩然天下,不禍害劍氣長城的任何劍修,屆時是去蠻荒天下當一方霸主,還是去浩然天下藏匿蹤跡,扶植傀儡,開宗立派,都隨它意。
在這期間,霜降曾經願意賒欠一顆雪花錢,跟陳平安買了個結契的小故事。
結果陳平安很快就用一顆雪花錢,跟霜降換來了那枚五雷法印的真實材質。
霜降突然說道:“我本以為那顆不起眼的雪花錢,會成為你我買賣的勝負手。
沒有想到你那麽快就主動消除了我的心中疑慮。
”
一旦霜降得手九顆小暑錢,再加上些亂七八糟的零散雪花錢,可哪怕距離一顆谷雨錢,隻缺一顆雪花錢,一樁買賣就依舊未能達成。
雙方這筆買賣,霜降這頭化外天魔的尷尬之處,就在於隻差一顆小暑錢,是死,哪怕隻差一顆雪花錢,也還是個死。
陳平安依舊閉眼,坦誠說道:“一開始有想過在這顆雪花錢上動手腳,不過我後來改變主意了。
”
霜降停下身形,憂心忡忡問道:“最後一顆小暑錢,該不會打定主意不給我了吧?
隱官老祖可別如此做買賣啊,太傷人品。
”
陳平安睜開眼睛,搖頭道:“當然不會,我與你做第一顆小暑錢的事情,你就可以活了。
”
霜降輕輕點頭,疑惑道:“我知道此事,隻是一直不敢相信此事。
”
陳平安說道:“你就那麽想要再見霜降一面嗎?
對於一頭得到了純粹自由的化外天魔而言,還需要如此執念嗎?
”
兩兩沉默,陳平安繼續說道:“你們已經不算是什麽神仙眷侶了。
再者以你的道行和心境,何時何地,不是與那大修士霜降朝夕相處,形影不離?
”
因為霜降之心魔,是他心愛女子。
應該是霜降躋身上五境之後的一份道緣,一直到霜降躋身飛升境,甚至有可能是在試圖躋身失傳之境的時候,這頭化外天魔才真正顯化而生,隻是霜降始終未能徹底斬除此心魔,最終天各一方,估計是霜降使用了玄之又玄的某種道門仙法,隻是驅逐心魔,未能真正降服、煉化打殺這頭心魔。
隻是這些都是一些無根浮萍的揣測,真相如何,天曉得,除非陳平安將來去往青冥天下,能夠見到那位真正的“霜降”。
化外天魔眯眼問道:“你到底是怎麽猜出來的?
是那方女子閨閣物的繡帕,洩露了我的根腳,還是你摸我頭顱之時,我的本能躲避?
”
陳平安反問道:“猜什麽猜,不是你故意要我知道真相嗎?
”
那頭白發童子模樣的化外天魔,嫣然而笑,懸在空中,輕輕拍掌,由衷讚歎道:“好一個隱官老祖,真是從來不讓人失望的陳平安。
”
陳平安說道:“最後一顆小暑錢,我們來做一個百年之約,你我重逢之前,你幫我暗中保護一個人。
”
白發童子輕輕輕彈耳畔青蛇,說道:“第五座天下,隻準上五境之下的練氣士,進入其中,我可不敢違逆儒家規矩。
有心無力,這筆買賣難為我了。
陳平安,這就是你不厚道了,存心故意刁難?
”
陳平安搖頭道:“我家先生就在那邊,相信把守關隘的儒家聖人,最後還是會對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你隻有一次出手機會,在那之後,你至多被儒家聖人驅逐出境,到時候你就聽從我先生的退路安排,無論是返回浩然天下,在落魄山落腳,還是被關押在功德林,我都會去找你,不管付出什麽樣的代價,我都會信守約定,恢復你的自由身。
如果你沒有出手,你我自會在第五座天下碰頭。
”
白發童子問道:“萬一?
”
陳平安沉聲道:“萬一我無法守約去找你,百年之後,不管如何,你還是可以得到自由。
”
白發童子開始圍繞著行亭遊蕩起來,似乎在權衡利弊。
開始與年輕隱官推敲細節道:“讀書人最要面子,我就這麽大搖大擺隱匿在某位劍修的神魂之中,那也算不得什麽隱匿了,就算你那先生幫忙緩頰,一樣不妥吧?
若是撚芯可以去往第五座天下,魂魄足夠深厚,可她是玉璞境,去不得啊。
這可怨不得我,那頭捉放亭大妖,一來是術業有專攻,再者它能夠藏在金丹劍修邊境的心神深處,成功瞞過諸位劍仙們,顯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夠做成的,你要是給我三年五載的水磨光陰,我也有把握找個金丹修士,去鳩佔鵲巢。
”
陳平安說道:“我自會幫你尋一處隱匿場所。
”
白發童子感慨道:“隱官老祖,算無遺策,任我心中萬千言語,竟是到了嘴邊就無言。
”
陳平安站起身,重新懸佩斬勘在腰側,“如果答應了此事,煩請前輩以後在那座嶄新天下,別做任何多此一舉的事情,別再‘試試看’。
不然你就要每天燒高香,一心求我死在這劍氣長城了。
”
陳平安笑了起來,眯眼道:“以往每次打架之前,我從來不喜歡與人撂狠話,今天為前輩破例,請珍惜。
”
白發童子再無嬉皮笑臉的神色,畢恭畢敬打了個稽首,“謹遵老祖法旨,即刻起,一顆谷雨錢的買賣,就算成了。
”
陳平安一個後仰倒地,雙手枕在後腦杓下,說道:“我回頭先試試看夢婆和清秋的道行深淺,如果連面對它們都束手無策,之後就有勞你以鳩仙手段,代為出手了。
”
陳平安閉上眼睛,說道:“可能你故意讓我知曉女子身份,誤以為你是霜降心儀女子生成的心魔,其實皆是障眼法使然,沒關系,你贏了,反正我也沒輸什麽。
”
白發童子神色淒惻道:“運去英雄不自由,老祖這般英雄末路的模樣,瞧著真是讓人心疼。
”
陳平安隨手抽刀出鞘,看也不看一眼那化外天魔,一刀迅猛劈斬而去,化外天魔很快凝聚身形,蹦跳著朝行亭那邊伸出大拇指,一次次雙手互換,“不是可挽天傾的英雄豪傑,也是能教那山河陸沉的梟雄,老祖……哎呦喂,好刀法!
”
撚芯坐在遠處台階上,看著那頭化外天魔和行亭青衫客,離別在即,極有可能是各去一方了,她突然有些不舍。
她這縫衣人,此生修行路上,從未如此熱鬧,卻又安穩,不用擔心那些防不勝防的山上算計,也從無看她如看鬼的眼神。
一行三人,走在一條寂寥大街上,酈采一襲雪白長袍,腰間系掛一把劍鞘纖細雪白的佩劍“霜蛟”,在鞘長劍,已經斷為兩截。
除了這位浮萍劍宗的女子宗主,還有少年陳李,少女高幼清,都會跟隨酈采去往北俱蘆洲,成為酈采的嫡傳。
酈采自認不比那陸芝豪傑氣概,容貌已經恢復如初,臉頰處的傷痕並不明顯,隻是臉色慘白,顯然大傷未愈。
真正的隱患,在於酈采的那把本命飛劍雪花,受損極多。
估計這輩子是甭指望仙人境了。
酈采倒也無所謂,女子境界高了,容易嫁不出去,脾氣再好都沒用。
這位女子劍仙,到了劍氣長城之後,一直廝殺不斷,次次身先士卒,前幾年避暑行宮規矩多,隱官一脈的傳信飛劍最煩人,對劍仙約束更重,眾多劍修當中,罵年輕隱官最多、罵得最起勁的,肯定要算她酈采一個,遠勝本土劍修。
酈采重傷撤出城頭之後,舍了所有戰功不要,隻跟劍氣長城討要了一把劍坊長劍和一件衣坊法袍。
有位摯友,太霞元君李妤,她們曾經相約一起趕赴劍氣長城殺妖。
到了酒鋪那邊,酈采看遍無事牌,最終從牆壁上隻扯下一塊無事牌,攥在手中。
不著急返回北俱蘆洲,去南婆娑洲遊歷一番,例如要去劍仙元青蜀的山頭瞧一瞧。
酈采身上帶著一枚破碎不堪的養劍葫,是元青蜀的遺物,也該交還給他所在宗門。
昔年城頭之上,元青蜀曾與本土劍仙高魁笑言,以養劍葫裝酒,再以大妖名諱佐酒,滋味無窮。
結果兩個都死了。
酈采轉頭望向鋪子門口那邊的兩顆小腦袋,笑道:“與二掌櫃說一聲,這塊無事牌被酈采取走。
”
馮康樂說道:“有啥關系,隻管拿走,長得這麽好看的女子,二掌櫃見著了,屁都不敢放一個。
”
去別家鋪子花錢喝酒也就罷了,還鬧得沸沸揚揚,丟盡了自家鋪子的臉。
桃闆記性好,記得所有來酒鋪買酒、喝酒的客人,問道:“酈姐姐,我們二掌櫃怎還不露頭?
是不是又覆了女子面皮,把自己折騰得花裡花俏的,在偷偷殺妖?
”
酈采大笑,“酈姐姐?
二掌櫃教你的?
”
桃闆點頭。
馮康樂埋怨道:“你傻乎乎點什麽頭,一下子就沒誠意了。
”
酈采收斂笑意,說道:“給我每種酒水各來一壺,我要帶去南婆娑洲。
”
高幼清在以飛劍銘刻文字於無事牌上,陳李白眼道:“那個龐元濟有什麽好喜歡的。
”
高幼清轉過身,藏好無事牌,惱羞成怒道:“你管不著。
”
酈采站在鋪子門口的門檻上,眺望城頭。
她來此是為痛痛快快出劍的,不曾想自己劍術遠遠不夠,最後欠了那姚劍仙一份天大的恩情。
關鍵是以後她該怎麽還?
又能怎麽還?
少年神色落寞,“師父,以後我就是浮萍劍宗弟子了?
”
酈采說道:“那就學學這位二掌櫃。
“浩然天下,隱官陳平安。
劍氣長城,浮萍劍湖陳李。
互不耽誤。
家鄉始終在前,修行身份在後,不算忘本。
”
少年點頭,是個辦法。
酈采最後帶著少年少女離開劍氣長城。
倒懸山暫時沒有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停靠,就隨便找了家仙家客棧住下。
酈采獨自飲酒。
李退密,陶文,周澄,納蘭夜行,高魁,姚衝道,董三更……
皚皚洲張稍、李定,南婆娑洲元青蜀,太徽劍宗韓槐子,扶搖洲謝稚……
還有那麽多的年輕劍修,其中不少都是陳李、高幼清這樣的年齡。
接下來,隻會越來越多。
酈采醉眼朦朧,斜靠窗戶,醉死老娘這個狗屁玉璞境算了。
高幼清就住在隔壁,少女還在適應倒懸山與劍氣長城差異極大的環境,靈氣與劍氣都有著雲泥之別。
陳李是個心大的,練劍之餘,在客棧內一座專門販賣山上寶物的店鋪那邊,掂量著自己的錢袋子。
因為整座靈芝齋已經搬遷離去,先前清理庫存,與倒懸山各方相熟勢力,賤賣了許多品秩不高的雜亂靈器,這座客棧就是其中之一,所以法寶不多,乍一看,卻也琳琅滿目亂人眼。
一直留心遠處陳李那一身劍意的酈采,皺了皺眉頭,她一身殺氣暴漲,一掠而去。
酈采伸手抓住少年的那把本命飛劍,手心處鮮血流淌,滴落在地,渾然不覺,對陳李說道:“死了那麽多劍修,不是讓你來浩然天下送死的。
真要死,可以,等你成為劍仙再說。
死個觀海境劍修,誰記得住你是誰?
你要是再這麽沉不住氣,就乾脆去當個山澤野修,肯定死得快。
不然以後修行,你先被人砍死,我再被你氣個半死,都不知道怎麽幫你報仇。
”
被陳李飛劍針對之人,是個神色慌張的店鋪掌櫃,見到了酈采,與這位女子劍仙彎腰緻歉了一通,反正道理很多,有眼無珠、罪不至死那一套,當然也確實不至於打打殺殺,說到底還是陳李這會兒劍心不穩,殺心過重,人已經離開戰場,但是劍心還在那邊回蕩。
這是好事,但是如果酈采一直不管,那麽陳李就算到了北俱蘆洲,隻要下山遊歷,就要死。
酈采攤開手,少年立即收起飛劍,
陳李愧疚道:“我對師父沒有半點怨言,對北俱蘆洲也沒有。
”
酈采笑道:“師父不管這些,隻管你有無好好練劍,浮萍劍湖能否有人真的甲子劍仙。
”
陳李實誠道:“甲子之內躋身劍仙,還是有點難度的。
”
酈采一拍少年肩頭,擦掉自己手心血跡,“一個大老爺們,拿出點氣魄來!
我酈采的嫡傳,就算隻是個中五境劍修,與人言語,尤其是喊打喊殺,也得有那上五境劍仙的口氣!
”
聽到“百歲劍仙”和“甲子劍仙”兩個說法,那客棧分管店鋪的掌櫃男子,聽得眼皮子直大顫,悔青了腸子,趕緊想著補救之法。
酈采與少年心聲言語,少年便不情不願“高價買下”那件極有眼緣的靈器。
返回住處的時候,酈采心聲問道:“記住那家夥沒?
以後自己找回場子。
”
陳李笑逐顏開,使勁點頭。
酈采敲響高幼清的房門,一把扯住少女的臉頰,使勁擰起來,“陳李需要收著點性子,高幼清,你怎麽回事?
是不是太膽小怕事了?
陳李出劍,師父會攔阻,但是心裡高興。
你倒好,遠遠看熱鬧呢,半點出劍的心思都沒有?
師父就很不開心了啊!
”
被扯著臉頰的高幼清怯生生道:“師父,我哥要我到了浩然天下就一忍再忍,絕對不能惹是生非。
”
酈采呸了一聲,“難怪高野侯如今還是個稀爛元嬰。
”
高幼清立即紅了眼睛。
不光光是想念從小相依為命的的哥哥,也擔心雙方不止是生離那麽簡單,擔心其實是一場悄無聲息的死別。
酈采立即松開手,柔聲道:“行了行了,忍著就忍著,不過師父可以教你倆一個取巧的小法子,自己被欺負就忍著,但是如果同門被人欺負,你就往死裡砍他娘的,該殺的就殺,不該殺的,也別亂砍啊,砍個半死就行了,咱們浮萍劍湖還是有點錢的,藥費出得起!
如此一來,你和陳李,該忍的也忍了,該出的氣也出了,真要打不過,回了家,再喊師父再出手嘛……”
一開始少年少女聽著還挺樂呵,聽到“回了家”一語,便俱是沉默黯然起來。
酈采輕輕歎息,大手一揮,自己喝酒去,與弟子們撂下一句“都練劍去”。
老聾兒終於返回牢獄,幽鬱和長命一起跟隨老人,首次去往那座行亭。
夢婆所在牢獄,已經空了。
老聾兒來到台階處,瞥了眼行亭當中,身穿一襲陌生法袍的年輕隱官,法袍極大,大袖拖地。
陳平安如同入定,對於老聾兒的到來,竟然渾然不覺。
老聾兒伸手一抓,將那陳平安別在發髻間的碧玉簪子,駕馭到了自己身前,沉聲道:“老大劍仙要借此物一用,很快歸還隱官。
”
陳平安依舊無動於衷。
老聾兒瞥了眼台階下邊坐著的撚芯,將那碧玉簪子小心翼翼收入袖中,老人信不過那頭化外天魔,但是這個一根筋的小姑娘,還是比較牢靠的。
撚芯察覺到老聾兒的審視視線,開口說道:“沒事,他自找的,跟吳霜降關系不大。
”
金精銅錢顯化而出的那位女子,微微皺眉。
霜降笑嘻嘻道:“長命道友,世間生意,哪有便宜佔盡的道理,得九還一,才是正理。
你啊,就多與我家老祖學著點吧。
”
女子輕輕點頭。
幽鬱不知為何,看著此刻那個年輕隱官的身影,少年有些犯怵。
老聾兒匆匆趕來,然後直接一閃而逝,離開牢獄。
少年和女子一起拾級而上。
霜降尾隨其後,“長命道友,咱倆繼續搜刮地皮去?
”
女子笑道:“等候已久。
”
高魁臨終一劍,問劍祖師龍君。
龍君領劍之後,親手斬殺本脈的最後一位劍仙。
那一襲灰色長袍不遠處,枯骨白瑩坐在王座那邊,看著這一幕,隻覺得這些劍修的腦子,真是一個比一個莫名其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