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3章 涼風大飽
漢子離開之前,壯起膽子說道:“國師大人,能不能再耽擱耽擱,容我說句話,就一句話。
”
崔瀺笑道:“是兩句了。
”
漢子直爽笑道:“以前總聽說朝堂上的大人物,都喜歡說些雲裡霧裡的屁話,全靠自己去猜,國師大人說話也繞,可繞的不多,雖然今兒事情讓國師大人有些糟心,可說實話,我還是心裡挺痛快的。
”
崔瀺揮揮手,“以後可以跟人吹牛皮,但是別太過火,一些個與我崔瀺把臂言歡、稱兄道弟的話,還是別講了。
”
漢子由衷佩服,抱拳道:“國師大人真乃神仙也。
”
很難想象。
一個邊軍漢子在去年末跟戶部討要銀子,就這麽一件當初跟書簡湖八竿子打不著的小事,會最終直接影響到書簡湖數萬野修的大勢和命運。
一支大驪鐵騎的主將蘇高山,從去年到今年末,整整一年,就一個感覺,老子沒錢,老子缺錢。
尤其是長驅直入,打到了朱熒王朝的藩屬石毫國中部地帶後,拿下石毫國,毫無困難,但是掂量了一下曹枰那家夥的兵馬,蘇高山就愁,怎麽看都是那個小白臉更有勝算,拿下攻破朱熒王朝京城的首功。
人總不能活活給尿憋死,尤其是蘇高山這種高位的實權大將,所以在一切規矩之內,銀子也要,神仙錢更要。
所以他就盯上了石毫國以南的那座書簡湖。
親自派人去了趟池水城,與粒粟島譚元儀有過一番會晤。
他蘇高山不管是什麽劉志茂馬志茂,誰當了書簡湖的盟主,無所謂,隻要給錢就行,隻要銀子夠多,他就可以加快南下的馬蹄速度,為此人撐腰,那幫好似的過街老鼠山澤野修,誰不服氣,那正好,他蘇高山此次南下,別說是野修地仙,就是那些譜牒仙師的大山頭,都鏟平了四十餘座,如今麾下不提大驪配給的武秘書郎,光是一路拉攏而來的修士,就有兩百人之多,這還是他看得入眼的,不然早就破千了。
而且隻要打算進行一場大的山上廝殺,自家大軍的屁股後頭,那些個給他滅了國或是被大驪承認藩屬身份的地方,在他身前低頭哈腰的譜牒仙師、神仙洞府,還可以再喊來三四百號,最少是這個數,都得乖乖騰雲駕霧,屁顛屁顛過來馳援書簡湖。
更何況大軍之中,專門配置有專門針對山上修士的即艘巨型劍舟,是墨家機關師打造出來的大家夥,一次升空齊射,飛劍數千如雨落。
就是吃錢,而且是大把大把的神仙錢,每用一次,蘇高山就要心如刀割,感覺像是從自己心頭剮肉。
每次一聽到文官幕僚在那邊打算盤,說此次動用劍舟,得不償失,劈裡啪啦,最後告訴蘇高山虧損了多少小暑錢,蘇高山就恨不得把那些祖師堂的老梁木都給拆下來賣錢的覆滅山門,再派人去掘地三尺,重新收刮一遍。
萬一找出個秘密藏寶地之類,說不定就能保本、甚至是有賺了。
這類事情,南下途中,還真發生過,而且不止一次。
那幫老不死的山上修士,都他娘的是老鼠打洞,一個比一個藏得深。
一想到書簡湖那麽多野修積攢了百年數百年的家當和積蓄,蘇高山差點都想要厚著臉皮去找曹枰那個小白臉,跟他再借幾艘劍舟。
而蘇高山身負大驪氣勢,本身又是手握重兵的大將,做事情,往往是越簡單越好。
但是對於粒粟島譚元儀而言,一個習慣了刀刃上計較得失的大諜子,實在是碰到了蘇高山這種實權武將,能夠在大驪邊軍中排名前十的真正大人物,一位闆上釘釘的未來巡狩使,譚元儀是既高興又頭疼。
粒粟島這些年的盈餘,以及先前從青塚、天姥島掙來的一點神仙錢,對於那支急劇擴張的鐵騎所需軍費而言,四個字,杯水車薪。
蘇高山以戰養戰,已經無法維持,畢竟南下途中,除了大驪鐵騎的如雷馬蹄,還有大驪監軍和專門負責收拾殘局的一撥文官,後者都會盡力避免軍方對戰敗之地的盤剝過重。
這裡邊,國師崔瀺早就制定出一套近乎繁瑣的規矩,那些邊軍將帥愛看不看,會不好看,無所謂,反正自有幕僚幫著解惑,而且一旦違例,就要付出代價,可以憑借軍功抵過,隻要戰功足夠,遇上了冥頑不化的城池,久攻不下傷亡慘重,最後一旦成功破城,主將甚至可以下令屠城,別說是兩條腿的人,還可以殺得豬犬不留,但是這種違反那本南征律例冊子的洩憤之舉,大驪隨軍監軍和那些留守文官最多是建言,不會死勸,更不會彈劾,因為這種情況,一樣在國師大人的規矩之內,隻需要拿出那本冊子,翻翻看,一路殺敵積攢下來的功勞簿膽敢,以及破城軍功,拿來去跟屠城所需代價算一算,足夠,又舍得戰功被抹、舍得事後撈不到一個大驪新設官職的封疆大吏“巡狩使”,隻管去做,大驪朝廷絕對不會對你秋後算帳。
可若是軍功不夠,還敢肆意屠城或是坑殺敗軍降卒,更簡單,就殺頭,監軍可以直接下令所有軍伍當中的武秘書郎,哪怕是主將身邊的心腹武秘書郎,一樣需要聽令於大驪國師交予監軍的令牌,當場將下令屠城的主將斬立決,然後還要被傳首各支大驪邊軍,一顆人頭還不夠,在大驪本土的家族一起幫著補過,補到足夠為止,若是殺光了還不夠,沒關系,大驪國師說了,就當是大驪對你這些年的戎馬生涯,破例法外開恩了。
可如果劉老成沒有出現。
這筆買賣,對他譚元儀,對劉志茂,對大將蘇高山,還有對大驪,是四者皆贏的大好局面。
結果蹦出個已經兩百年在宮柳島沒露面的劉老成。
所以說,劉老成這根攪屎棍的出現,使得劉志茂一夜之間就失去了對書簡湖的掌控,譚元儀的下場,不比青峽島顧璨和那條畜生好到哪裡去,都屬於無妄之災。
這會兒,劉志茂眼觀鼻鼻觀心,老僧入定一般。
陳平安微微擡手,搓了搓掌心,“譚島主,跟攻打石毫國的那位大驪主將蘇高山,關系如何?
”
譚元儀說得很坦誠,“關系很一般,蘇高山看上的,是書簡湖千餘島嶼的孝敬錢和賣命錢,拿不出來,隨時可能翻臉,連我這半個自家人,都無法例外。
雖說武將絕對無法幹涉綠波亭事務,可是我這種諜子,光是綠波亭內部,就多達十餘位。
更不要說還有差不多性質的牛馬欄和銅人捧露台,都不比綠波亭遜色。
”
陳平安笑道:“更不妙的是綠波亭,原本是那位娘娘親手打造而出,雖說如今變成了大驪國師的養子,可畢竟不是親生的。
最最不妙的,則是同樣是綠波亭內做到譚島主這個高位的諜子,是李寶箴的升遷之路,注定更加順遂,反而像譚島主這樣的綠波亭資歷深厚的前朝老臣子,有些難熬了。
”
譚元儀笑道:“對待牛馬欄和綠波亭,國師大人是不會有所偏心的。
”
陳平安一針見血道:“對待牛馬欄和綠波亭,當然不會偏心。
可是具體對待綠波亭每一個被那位娘娘提拔起來的心腹老人,會不會?
可能國師度量極大,不會,可能肚量沒那麽大,會。
可能今天亂世用才,不會,可能明兒天下太平,就會。
可能今天遞了投名狀,與娘娘劃清了界限,明天就突然天降橫禍,被不太聰明的別人給株連。
似乎都有可能。
”
譚元儀歎息一聲,沒有反駁。
劉志茂依舊一副置身事外的散淡模樣。
陳平安也心中歎息一聲。
在譚元儀這邊,打不打開死結,有意義,但是意義不大。
但是哪怕如此,沒有開始做買賣,就已經知道結果會不盡如人意,今夜的會談,依舊是必須要走的一個步驟。
陳平安需要通過譚元儀所有細微處,透露出來的一個個小的真相,去敲定一樁樁心中疑惑,再去匯總、分別那個看似模糊、但是有跡可循的大勢脈絡。
陳平安笑道:“形勢確實不是太好,可是患難生交情,譚島主,劉島主,那咱們就當一回精誠合作的盟友?
開始聊聊細節步驟?
三方相互查漏補缺?
”
譚元儀微微坐直幾分,沉聲道:“陳先生願意投桃,譚元儀必然報李!
”
劉志茂更是開口說話,笑道:“如此甚好!
”
————
深夜時分。
陳平安獨自離開橫波府,返回青峽島山門,將炭火早已熄滅的炭籠放回屋子,懸掛好養劍葫,換上了那件法袍金醴,再在外邊穿上厚實的青色棉袍,拔出房門上的那把劍仙,歸鞘背在身後,徑直走向渡口,解開那艘小渡船的繩索,去往宮柳島。
水路遙遠。
隻是陳平安並不心急,撐蒿劃船,渡船如一枚箭矢,破水而去。
書簡湖太過廣袤,即便渡船如同疾鳥飛掠,可天亮時分,猶然沒有看到宮柳島的影子。
大雪飛鳥絕。
陳平安休憩片刻,便停船湖在心某處,手持一根筷子,擺放一隻白碗,輕輕敲擊,叮叮咚咚。
側耳傾聽。
既像個街邊乞討要飯的乞兒,但又像那種退隱山林、孤雲野鶴的年輕仙人。
陳平安就這麽自得其樂了一炷香功夫,將碗筷都收入咫尺物後。
陳平安搓了搓臉頰,然後深呼吸一口氣。
涼風大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