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7章 天寒加衣(二)
陳平安視線中景象又是驟然一變,屍骸滿地,瘡痍滿目。
有枯骨慘白且極大,綿延如山脈,也有金黃色屍骨的神靈之軀。
應該是一處遠古神靈與妖族慘烈廝殺的古戰場遺址。
有一處大坑,鑿有台階。
境界高的妖族,關押在高處。
拾級而下,陳平安突然問道:“如果沒有老大劍仙,一座劍氣長城,前輩會殺掉多少劍修?
”
老聾兒毫不掩飾,微笑道:“入眼皆死。
”
然後補充了一句,“並非惱火那些小崽子的嚼舌頭,犯不著。
”
他轉頭問道:“前輩?
”
陳平安說道:“年紀大的,比我境界高的,沒結仇的,都算前輩。
”
老聾兒點頭道:“好習慣。
”
然後老聾兒說道:“按照老大劍仙的意思,是要隱官大人代我出手。
”
陳平安點點頭。
來的路上,已經想通了。
不斷往下延伸的階梯彎曲不定,陳平安視野模糊,隻見階梯,不見其餘任何天地景象,不過遇到那些大小不一的牢籠之後,視線就會清明幾分,隻見那些牢獄以一條條凝為實質的劍光作為柵欄,路過牢籠多空置,老聾兒停步指著一座空蕩蕩的牢獄,“這裡邊的,已經給老大劍仙拔掉頭顱了。
丹坊那邊應該大賺了一筆。
”
陳平安說道:“金甲洲兩條跨洲渡船,合力支付了一大筆神仙錢,買去了那位飛升境屍骸的大頭。
為了能夠安然攜寶返程,還專門重金聘請了位劍仙護航。
”
老聾兒有些埋怨,“丹坊那邊委實惱人,好像是我攔著他們不宰掉這些上五境妖族,我管著成千上萬的妖族也是管,管著一頭兩頭也是管,又撈不著半點好處,怨我作甚?
這麽簡單的一個道理,有那麽難想明白嗎?
費思量,費思量啊。
”
陳平安說道:“不怨你,人人將心比心,處處善解人意,願意敬重前輩,劍修個個不因你妖族身份而側目,你還能活嗎?
好意思活嗎?
前輩有什麽好費思量的。
應該偷著樂才對吧。
”
老聾兒笑道:“在理,真個在理。
可惜這般爽快道理,以前聽得太少了。
那個阿良,便沒說到點子上去。
隻騙我說浩然天下的飛升境大妖,快活似神仙,開宗立派都不難。
”
一路行去,終於見到了第一頭妖族修士。
是一頭現出真身、盤踞如山的仙人境大妖,瘴氣橫生,
陳平安走近牢籠柵欄,凝神望去,依舊看不真切。
這座牢獄,關押著六位上五境妖族,六十一位中五境,下五境最少,才三位。
死了的,都會被丟到丹坊去,一身是寶,物盡其用。
也有活著離開的,是去那海市蜃樓,要麽相互廝殺,或是與劍修廝殺,再就是老聾兒閑來無事,挑出來的那些弟子人選。
被老聾兒傳授劍術,擱在任何一座天下,隻要不是這劍氣長城這牢籠,那都是夢寐以求的天大道緣,一位飛升境的傳道人,還不藏私,傳授劍術,還不是死了都要學?
問題在於,在這裡,老聾兒的劍術太高,學劍的破境太容易,一旦躋身元嬰境就得死。
許多故意停滯在金丹境瓶頸的妖族,是硬生生把自己熬死的,境界不漲,壽命就短,會死,要麽道心崩碎,要麽直接被不斷壯大的劍氣炸爛金丹,至於那副皮囊,老聾兒還是施展手段,留下來,不然丹坊會問責。
關於老聾兒的根腳,避暑行宮也有記載,比較古怪,是一位假裝劍修的飛升境大妖,煉化了數把劍仙遺物飛劍,與陳平安煉化初一、十五作為本命物,是一樣的路數,老聾兒境界夠高,又有三把煉化為己用的飛劍,所以顯得比劍仙更像劍修。
老聾兒曾是蠻荒天下橫行一方的大妖,到了劍氣長城,安心當個苦兮兮的牢頭,未嘗沒有“十三境再養出一把本命飛劍”的想法。
至於陳平安眼前這頭仙人境大妖,也極富傳奇色彩,最早被關押之時,才元嬰境瓶頸修為,不曾想在這壓勝之地,本該苟延殘喘,千年間反而被他一路破境到了仙人境。
老聾兒問道:“隱官大人,咱們這這就動手?
”
老人有些好奇,年輕隱官為何沒有攜帶那把仙兵品秩的劍仙,想要單憑雙拳捶殺一頭仙人境大妖,誰耗死誰還真不好說,老聾兒當然知道陳平安有一拳招,拳拳累加,十分不俗。
隻是金身境瓶頸武夫,體魄還是不夠堅韌,要殺眼前這頭仙人境大妖,陳平安注定撐不到最後一拳,面對一位仙人境,境界懸殊太多,便是曹慈來了,一樣束手無策。
一旦請人代勞,再被施展那種手段,就要火候全無了,意義不大。
何況老聾兒覺得除非陳平安是九境武夫,才有些許希望,勉強能夠承受那份形銷骨立、魂魄支離破碎之苦。
即便年輕隱官的武道境界,與那曹慈、鬱狷夫差不多,皆可以拔高一個境界視之,可即便是遠遊境武夫,陳平安仍是差了一個境界的。
陳平安開始挪步,“不急。
”
然後一路走去,陳平安都是看幾眼就繼續趕路。
老聾兒忍不住問道:“隱官大人?
”
陳平安說道:“先走一遍,大不了多走一趟回頭路,耽誤不了正事。
”
老聾兒笑問道:“事情就隻是這麽個事情,有差嗎?
”
陳平安笑道:“就當是散心。
”
老聾兒說道:“年輕人太立得定,熬得住,也不好,雖說容易做事準,做人狠,卻容易剝啄元氣,傷了福緣。
”
陳平安笑道:“前輩高見,說的更是老成持重之言,處處小心,是會小了心。
”
老聾兒在劍氣長城困頓三千年,頭一回被人一口氣稱呼了這麽多聲“前輩”,也極少與一位劍修相互攀談,言語如此之多。
陳平安問道:“先前老大劍仙是如何與前輩約定的?
”
老聾兒說道:“等我出城傾力廝殺之時,第一,宰掉所有關押在此的妖族,當然現在改了,換成隱官大人親自動手。
第二,我可以從這邊帶走三個金丹弟子,算是例外。
”
老聾兒不談在蠻荒天下的修行歲月,光是在劍氣長城,就熬了足足三千年有餘。
苦熬三千年,還隻是個飛升境,沒能撈到一個“劍仙”後綴。
這一路行去,好不容易又見著個新鮮面孔,是個蜷縮而躺的妖族修士,人之容貌,察覺到了老聾兒和陳平安,依舊故作不知。
後邊幾位上五境妖族,雖各自被鎮壓,可是遊曳不定的冰冷視線,依舊猶如實質。
也有那大妖狀若瘋癲,瘋狂撞擊劍光柵欄,血肉模糊也不願停下,最後雙手死死攥住兩條劍光,大罵老聾兒,更罵那個境界不高的陌生年輕人,陳平安就停下腳步,以嫻熟的蠻荒天下言語,問了幾個問題,大妖隻是謾罵不已。
之後也有那磕頭求饒的妖族地仙,還有那身姿曼妙的狐魅,千年高齡,依舊面生光華,媚好常如少女顏色,見著了年輕隱官,楚楚可憐,側身而坐,手捂心口,緊緊咬著嘴唇,欲哭不哭。
更有那妖族信誓旦旦,願意立下誓言,甘當奴役,隻求能夠活著離開此地。
陳平安始終一言不發。
老聾兒笑道:“那個狐媚子,雖說隻有七尾,但是隱官大人收她當個丫鬟,不跌份。
相信隱官大人這點權力還是有的,而且不用擔憂她的忠心。
”
陳平安沒搭話。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當年從大隋返鄉的半路上,風雪夜中的山崖棧道。
這些年的一次次遠遊,大小狐魅,確實見過不少了。
不過一直沒機會去清風城許氏的狐國看看,徐遠霞曾經說過那兒必須要去,男人不去狐國走一遭,根本不知道溫柔鄉英雄塚是個什麽。
浩然天下的四位夫人,其中有與阿良關系不淺的竹海洞天青神山夫人。
再就是從中土神洲銷聲匿跡的酡顏夫人,她用一座梅花園子,跟陳平安換來了一封將來會交到醇儒陳淳安手上的密信,無非是希望南婆娑洲能夠稍稍善待這位上五境精魅。
說到底,既是為酡顏夫人求來一張來自儒家聖人的護身符,陳平安也是在為陸芝做長遠考慮。
境界高,就會有境界高的大憂患,陸芝偏偏又不是那種願意行事圓滑的劍仙,一旦去了南婆娑洲,就該她陸芝是外鄉人了。
讀書人算計起來,彎彎繞繞何其多?
更怕是那些光明正大的陽謀,由不得陸芝不出劍,那才是天大的麻煩。
所以陸芝身邊有酡顏夫人幫著出謀劃策,比較讓人放心。
隻是陳平安也擔心酡顏夫人的私心怨懟太重,陸芝會受了潛移默化的影響,
所以一旦陳淳安出面,既是庇護,更是監督,由不得酡顏夫人任性行事。
隻是酡顏夫人暫時還不清楚這件事,估計當下她還在好奇年輕隱官親口承諾的一樁功勞,到底能夠換來何物。
陳平安也沒要提前告之的意思,等她陪著陸芝到了南婆娑洲,一切自會水落石出。
還有一位被視為最正統月宮種的夫人,還是生死不知。
陳平安早已確定,就是範家幕後供奉桂夫人。
最後是一頭躋身了仙人境的九尾天狐,浣溪夫人,同樣不知所蹤。
牢獄最底層,最後一座牢籠,是一座好似水牢的存在,水深不過兩尺,大約一畝,碧綠幽幽,水運濃鬱,竟是直接顯化為一尾尾碧綠小魚兒,池水清澈,纖毫畢現,那些驀然靜止不動的碧綠小魚,如懸空中。
裡邊關押著一個探出頭顱的少年,頭顱以下的入水身軀,竟是半點不見,好似與水相融。
應該是一門養龍之法?
那妖族少年臉上依稀有鱗痕,額頭左右各有微微隆起,似鹿茸。
陳平安雙手籠袖,駐足不前,與那少年對視。
洞府境修為,幻化人形沒多久。
歸根結底,還是勝在天賦異稟。
修行路上,想要祖師爺賞飯吃,先得老天爺賞飯吃才行,能不能修行,
陳平安開始返回,讚歎道:“得了機緣,練劍修行,師傅領進門,更問道心,前輩這三個弟子,大道成就,會嚇死人。
”
連同少年在內三個,當下境界分別是洞府境,龍門境,金丹境瓶頸。
這座牢籠,不關押路邊撿來的阿貓阿狗。
越是年紀小的妖族修士,越是資質驚豔根骨重。
老聾兒苦笑道:“隱官大人,不至於吧?
”
這個年輕人,當然難纏,可他仍是隨手一巴掌就可以拍死。
問題是陳清都在自己出手之前,就先一巴掌拍死自己了。
陳平安真要鐵了心違約,連同三個弟子一並宰了拉倒,就陳清都那脾氣,會偏袒誰,需要想嗎?
陳平安說道:“一直以來,前輩恪守本分,晚輩內心敬重。
”
老聾兒嗤笑道:“但是?
”
陳平安笑道:“前輩這麽會聊天,那就前輩繼續說,晚輩洗耳恭聽。
”
老聾兒壓根就沒打算跟這個年輕人做買賣。
老聾兒大聲問道:“老大劍仙,這也成?
不管管?
”
沒有回應。
陳平安繼續說道:“前輩挑中的三個,應該都有上五境的資質吧?
”
老聾兒無奈點頭。
陳平安說道:“那就按照一個玉璞境,兩個仙人境計算,當然是劍修。
我與前輩討要三份修道機緣,道訣法寶皆可,適宜妖族修行的道訣為佳。
”
老聾兒松了口氣,這些玩意兒,對於一位飛升境修士而言,都很是身外物了,“兩個玉璞境,一個仙人境。
運氣不好,就會是一個元嬰境,兩個玉璞境。
”
老聾兒不誆人。
一位劍修,有無上五境的資質,跟最終能否成為上五境劍仙,兩回事。
隻說在世不說死了的,晏溟,殷沉,納蘭彩煥,哪個不是資質卓絕的劍仙胚子,如今又如何了?
陳平安答應下來:“聽前輩的。
”
老聾兒笑道:“果然‘前輩’不是白喊的。
”
陳平安抱拳道:“前輩莫要記仇。
”
老聾兒搖頭道:“犯不著。
”
陳平安說道:“這座牢籠,其實是一副失去了頭顱的神靈屍骸吧。
”
老聾兒點點頭。
走到一座陳平安原本以為空置的牢籠,驀然從霧障之中走出一人。
陳平安轉頭看去,是一個臉色雪白、嘴唇猩紅的女子,容貌年輕。
手腕上系掛著一隻繡袋。
頭顱之下,慘不忍睹,絕不類人,簡直比鬼更鬼。
無皮,幾乎透明,五髒六腑,青筋骨肉,蠕蠕而動。
陳平安也算見慣了血腥、詭譎畫面的人,突然之間,見到了這個女子,還是有些頭皮發麻。
避暑行宮可沒有她的任何記載。
女子走到柵欄附近,然後竟是一步跨出,幾乎就要與陳平安面對面,陳平安紋絲不動。
老聾兒笑道:“她叫撚芯,是個逃難至此的縫衣人,早年在金甲洲,鬧出一場好大的風波。
”
陳平安心中了然。
縫衣人。
極其罕見。
陳平安曾經在避暑行宮一部專門記載外道修士的秘檔上翻到。
不算老黃歷,但是太過邪門歪道,是魔道。
在浩然天下的歷史上,曾經被正統的符籙一派練氣士,見一個殺一個。
山上四大難纏鬼,劍修,墨家賒刀人,師刀房道士,法家弟子。
但是這些修士,隻是難纏,讓其他練氣士最為忌憚,算不得半點聲名狼藉,在這之外,還有十種修士,可謂過街老鼠,比山澤野修更不如,人人得而誅之。
比如有那攜帶龍王簍、為自家主君捕捉那些疲憊之蛟的南海獨騎郎,境界不高,地仙而已,但是劍仙都殺之不死,喜好上岸竊取江河水運。
還有那種專門煉化墳塋、很容易引發陰兵過境的“過客”。
而陳平安眼前這個女子,竟然就是傳說中的縫衣人,精通符籙一道,隻是隻以人皮作為符紙。
其大道根本,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秘錄上記載,欲要修行此法,先剝己皮,吃得住剝皮之苦,才是第一步。
第二步,是真正走過一趟類似酆都鬼門關的陰冥地界。
此後還有數道關隘。
陳平安當時就十分疑惑,選擇修行此法,到底有什麽意義?
那女子後退一步,繞著陳平安走了一圈,停步問道:“你多大了?
”
陳平安默不作聲。
被老聾兒稱呼為撚芯的女子,也不計較,繼續問道:“應該不是障眼法,那你是出身太象街的豪門了?
家族長輩終於說動了陳清都,幫你造了座武廟,得了劍氣長城的武運?
”
陳平安搖頭道:“外鄉人,練拳還算勤勉。
”
女子似乎有些遺憾,“陳清都還是顧慮太多。
好些手段,不舍得用。
”
老聾兒似笑非笑,說道:“年紀不大,不過是會點花俏手段,就不要直呼老大劍仙的名諱了。
”
然後與那女子提醒道:“撚芯,這位就是劍氣長城的新任隱官。
”
女子歪過頭,凝視著陳平安,斷斷續續說道:“左撇子。
蛟龍。
重建的長生橋。
皮囊魂魄皆縫補嚴重。
先習武,再養出的本命飛劍。
對於身軀的掌控,細緻入微,半個同道中人。
殺心重,嗯,這會兒更重了。
但是完全管得住殺心,年紀輕輕,很厲害。
不愧是新任隱官。
”
陳平安始終站在原地,笑道:“撚芯姑娘好眼力。
”
老聾兒對撚芯十分知根知底,所以對她的手段,半點不奇怪。
牢獄三古怪,來去無礙,撚芯是其一。
老聾兒突然問道:“為何不喊‘前輩’喊‘姑娘’了?
”
陳平安反問道:“前輩喝酒是不是從無佐酒菜?
”
老聾兒愣了愣。
遠處有一個稚嫩嗓音響起:“這家夥是在譏諷你喜歡說醉話,說不合時宜的屁話。
”
陳平安轉頭望去,是個盤腿懸空而坐的白發童子,額頭極大,珥兩青蛇,腰間別有兩把短劍。
他一雙眼眸瑩瑩然,正在無聊啃著手指。
老聾兒斜了一眼,與陳平安解釋道:“是一頭化外天魔。
”
陳平安點點頭。
那白發童子說道:“老聾兒,快喊爺爺!
”
老聾兒就喊了聲爺爺。
白發童子怒道:“你怎麽這麽沒勁。
”
那女子懶得理睬老聾兒和那童子,死死盯住陳平安,說道:“真能吃得住疼?
可別死了。
”
陳平安笑道:“試試看。
”
然後陳平安有了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隻見那女子嫣然而笑,姍姍然施了個萬福,“為公子天寒加衣,挑燈縫補。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