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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179.第1179章 書生到此

劍來 烽火戲諸侯 16260 2024-06-14 10:23

  第1179章 書生到此

  陳平安好奇問道:“你真要連辦兩場夜遊宴?

  辦一場就差不多了,連細眉河水神高釀這麽不缺錢的,上次在村塾那邊喝酒,都要酒後吐真言, 今天一場夜遊宴,然後休歇一天,當是喘口氣,等到大夥兒好不容易攢點錢了,後天就要再來一場,誰的錢都不是天上掉下來的,真心遭不住啊。

  魏檗看了眼他。

  陳平安識趣說道:“當我沒問。

  魏檗說道:“我跟蒙嶸約了要去菖蒲河那邊喝酒。

  陳平安點點頭,“是得慶祝慶祝。

  魏檗又看了眼他。

  陳平安無奈道:“你就直說吧,到底要我做什麽, 是需要我去那邊做東,帶幾壇好酒過去,還是副陪幫忙打幾圈,給你擋擋酒,還是你們喝花酒,可勁兒造,隻需要我最後露個面,幫你偷偷結帳?

  魏檗說道:“有心就行。
蒙嶸確實是想要跟你約酒,與你道謝幾句,我幫忙推掉了。

  陳平安連忙拱手緻謝。

  魏檗徑直離開。

  陳平安歎息一聲。
他娘的,跟林玉璞一個德行,這不馬上要當神君了,就脾氣見長。

  你怎個不去跟大先生牛氣哄哄呢。

  他們要去一趟位於千步廊科甲巷的兵部衙署, 薑尚真原本想要攙扶著老尚書, 不曾想老人出了宮城,就差沒有龍驤虎步了。

  陳平安打算送給兵部直轄的那座松雪講堂五百本兵書,反正是現成的摹本。

  因為之前來過京城,陳平安和小陌就施展了障眼法, 薑尚真和謝狗,一首席一次席兩位落魄山供奉,就很隨意了。

  到了戒備森嚴的兵部衙署,老尚書領著他們穿廊過道,路上碰到不少兵部官吏,卻都沒有誰主動跟老尚書打招呼,好像皆是稍緩腳步,低頭而過。

  薑尚真感歎道:“老尚書在自家衙門裡邊,不是一般的積威深重啊。

  就像自己,每次登上神篆峰去參加祖師堂議事,也都沒誰敢跟自己打招呼。

  沈沉笑道:“沒什麽官威不官威的,隻是不興那低頭哈腰一套而已,不光是我們兵部,京城一切衙署諸司大小事務,都力求速戰速決,有事說事,沒事少扯淡。
嗯,趙端瑾的禮部除外, 繁文縟節,一闆一眼, 我偶爾去那邊串門,每走幾步就得跟不認識的人點個頭,脖子發酸,回來就得貼張狗皮膏藥。

  薑尚真自動忽略掉老人對禮部衙門的陰陽怪氣,笑道:“那當官有啥意思。

  禮部和翰林院,確實講究多,比如規定日光照在甬道第五塊磚的時候,官員就得到衙門點卯。

  散漫如吏部侍郎曹耕心,在大驪官場是極個別的特例,這個從龍泉窯務督造官升上來的上柱國曹氏世家子,因為經常點卯遲到,俸祿都不夠扣除的。

  沈沉說道:“到了衙門外邊,還是很風光的嘛,隻說去菖蒲河喝酒,每次結帳,就打折打得很厲害。
害得我都不敢常去,怕喝垮了酒樓。

  屋子很寬敞,相當於三間房間打通了,老尚書除了批閱公文,還可以在這邊召開小規模議事。

  靠牆壁一排書架,其餘兩邊擱放到頂的立櫃,都是書籍和卷宗檔案。
滿眼皆書,形容一句卷帙浩瀚,不過分。

  老尚書難得在此待客,而且一個個都不穿朝服官袍,很快就有一位在尚書房當差的專屬文秘書郎,送上茶水。

  沈沉坐在一張包漿嚴重的老舊太師椅上,習慣性雙手拄著拐杖,下巴擱在手背上邊,笑呵呵道:“陳國師,趕早不如趕巧,我讓工部溫而,戶部沐言都過來一趟,讓他們與陳國師混個熟臉,再順便談點正事?

  雖然是官位相當的同朝重臣,但是沈沉年紀大,又曾在各部輾轉,故而不少都是老尚書的“娘家”衙門,再加上沈沉的頭銜多,讓兩位尚書來兵部衙門一趟,不算什麽,何況沈沉還是溫而的座師,在意遲巷那邊碰著了,溫而喊沈沉一聲先生,答不答應,都得看沈沉的心情好不好,哦不對,是當時耳朵靈不靈光,大驪官場,都知道沈老尚書的耳朵,自年輕時起,就時靈時不靈。

  陳平安笑道:“沒有這個必要。

  薑尚真先前在禦書房看門,無聊至極,就研究屋內一眾山水神靈的穿戴細節,兩位尚書都穿著朝服,差異不多,比如腳上的靴子就不同,沈沉的朝靴,嶄新卻沾著泥土,趙端瑾的朝靴老舊卻清潔,薑尚真當時就很好奇沈沉的靴子怎麽會有泥土。
大驪京城有專門售賣朝靴的老字號店鋪,有本《履中備載》,廣為流傳。
京城這邊的老百姓,尤其是祖祖輩輩住在意遲巷和篪兒街附近的,都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這就叫爺不爺,先看鞋。

  小陌正襟危坐。

  謝狗慵懶靠著椅子,把貂帽往下一拉,遮住臉龐,也不知道是睡覺還是養神。

  沈沉問道:“陳國師跟北俱蘆洲三郎廟熟不熟?

  陳平安停頓片刻,想了想,搖頭道:“我確實去過幾次北俱蘆洲,但是濟瀆以北,幾乎就沒有怎麽涉足,跟三郎廟自然不熟。

  薑尚真看了眼山主。

  陳平安笑道:“不過我有個劍仙朋友,他跟三郎廟關系還不錯。

  老人點頭說道:“刑部那邊打算為大驪各級供奉都弄點實惠好處,當然不是什麽賄賂了,戶部那邊都已批準了,但是駁回了刑部的幾種提案,嫌他們刑部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亂花錢,最後弄了個折中的法子,按照戶部的意思,一種是長春宮的仙釀,反正不用戶部花錢,這種酒水,如今在寶瓶洲山上可是比神仙錢還硬氣,再準備購入一批價廉物美的三郎廟蒲團。
結果兵部那邊,也聽說此事,就有了想法,反正都是花錢買,買多了,說不定還有折扣,就想著為大驪所有隨軍修士都置辦一張蒲團,隻是如此一來,戶部開銷就大了,沐言隻差沒有搬條凳子去刑部門口坐著罵街了。

  陳平安點點頭,“三郎廟的蒲團,確實是好東西,都說一顆小暑錢能當兩顆用。

  當年第一次遊歷北俱蘆洲,陳平安就對這種山上蒲團印象深刻,在骸骨灘那邊,因為一座鬼蜮谷陰氣外瀉的緣故,在那當地俗稱奈何關的小集市,即便是大日高照的正午時分,依舊涼意遍體。
大小兩座天地接壤的邊境線上,披麻宗在那些陰氣濃鬱且精粹的泉眼之上,建造了一長串的茅屋道場,每座茅屋之內,都會擺放三郎廟煉製的蒲團,幫助練氣士呼吸吐納,更快汲取天地靈氣。

  三郎廟是北俱蘆洲那邊最大的兵器鋪子,而且三郎廟的譜牒修士,與精通鑄造兵器一般著名的,就是他們不喜歡打架的同時,很能打,三郎廟有一句膾炙人口的口頭禪,“別欺負老實人。

  三郎廟鑄造的護身靈寶甲,與恨劍山仿造的劍仙本命飛劍,還有佛光寺的三色袈裟,大源王朝崇玄署雲霄宮的鶴氅羽衣,都可算名動天下。

  浩然九洲,在煉物和兵器鍛造一道,除了中土神洲,就隻有物產豐饒的流霞洲,能夠跟北俱蘆洲媲美。
就像太徽劍宗的老宗主韓槐子,其中有一門成名劍術,就叫“大工斬玉”,這跟韓老宗主精通法陣、符籙、煉器等“雕琢”之術有關。

  實在是沒辦法的事情,本洲劍修多,一般的練氣士,出門不得多穿幾件法袍、寶甲?
能夠多扛幾劍,就是多條命。

  與此同時,純粹武夫也想要有幾件趁手兵器,方便跟練氣士練練手,習武練拳的,怎就不能跟上山修仙的過過招?

  你買了法袍、寶甲,我就挑幾件攻伐法寶,你買了攻伐法寶,我就入手更多的防禦寶物和各種護身符,同時也偷偷搞點殺力不低的……

  最終就導緻北俱蘆洲的山上山下,風氣特別淳樸,性格尤其直爽,沒點“待客之道”,出門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陳平安曾經交給劉景龍一百顆谷雨錢,幫忙購買盡可能多的恨劍山仿劍和三郎廟寶甲,若有盈餘,再幫忙掌掌眼,買些閑散寶物,總之就是別替我省錢!

  言外之意,就是我們陳山主既要質量,也要數量。

  畢竟劉劍仙的面子,很值錢。

  最終劉景龍果然親自走了一趟三郎廟,幫著買下了一把恨劍山仿劍和兩副寶甲。

  有兩位著名煉師的落款。
一般來說,靈寶甲上邊帶名字的,都是三郎廟祖師堂供奉的手筆,有價無市,溢價很多。

  後來被陳平安送給盧白象的兩位嫡傳弟子,姐弟倆,元寶元來,剛好人手一副寶甲。

  純粹武夫怎就不能披掛寶甲了,江湖險惡,防人之心不可無,護身之物必須有。

  後來聽白首說過,姓劉的在三郎廟那邊,又遇到了個紅顏知己,所以價格一事才那麽好說話,換個人,吃屁呢。

  按輩分算,那位名義上管著三郎廟半數兵器鋪子的女修,是袁宣的姑奶奶,她與水經山仙子盧穗,彩雀府府主孫清,都是登榜北俱蘆洲十大仙子的美人,在劉景龍還是翩然峰峰主的時候,她們就對劉景龍心有所屬,反正在北俱蘆洲,都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歸功於一場場夜遊宴,披雲山寶鈔署和儀仗司裡邊的庫房,寶物堆積成山,光是將它們錄檔的目錄冊子,就有一大摞。

  而且陳平安聽小米粒說過,魏山君家的這兩個衙門,佔地可大了,擴建了不止一次。

  不計其數的賀禮當中,其中就有三郎廟秘製的蒲團,後來小陌跟山君府花錢買了一張蒲團,帶回落魄山,抽絲剝繭,將其拆解,

  得出的結論,是仿造不難,就是成本下不來,一來受限於幾種關鍵材料,寶瓶洲這邊並無替代之物,再者能否量產,成本差距很大。

  既然連小陌都這麽說,這就意味著三郎廟的蒲團,幾乎是一種極緻了。

  此外北俱蘆洲還有四個山頭,都有壓箱底的生意門路,比如老君巷的法袍,就曾經遠銷寶瓶洲和桐葉洲之外的六個洲。
那會兒寶瓶洲實在太窮,桐葉洲則是因為過於閉塞。
不過老君巷的法袍,早就都被瓊林宗壟斷了,傳聞那位老君巷的開山祖師,道號“雷同”的宋腴,在煉物一道堪稱天資卓絕,但是不擅經營,年輕那會兒眼界又高,不計成本,隻想著打造出最好的山上法袍,結果混得饑寒交迫,後來是瓊林宗找上門,跟她談合作,從此發跡,老君巷的那種青鶴法袍,讓瓊林宗賺得流油。

  而她也終於煉製出自己心目中那種可以名垂青史的著名法袍,名為“瑩然袍”,就是價格極其昂貴,是北俱蘆洲劍修之外上五境練氣士的首選,可惜老君巷每甲子才能編制出一件。

  有點類似桐葉洲青虎宮的羽化丹,賣的不是神仙錢,是一份天大的人情。

  至於宋腴與瓊林宗合作,她到底是碰到了命裡貴人,還是遇人不淑,在北俱蘆洲那邊,各執一端。

  後來老君巷又陸續推出了幾個“聚寶盆”,例如為一洲皇帝君主、皇室貴胄量身定做的大閱甲,中看不中用,但勝在確實不是一般的“中看”,雲篆繁瑣,寶籙華美,名貴至極。

  玉璞境和地仙修士,下五境練氣士,等於都被老君巷一網打盡了,再加上各國皇室貴胄,排著隊當冤大頭。

  同時抓住這三種顧客,老君巷和瓊林宗,當然是財源滾滾來。

  老人突然一拍椅把手,“差點忘了薑老宗主,其實才是最熟悉北俱蘆洲的人!

  謝狗扯起貂帽,看了眼周首席,她當時得到白澤的許可,跑來這邊找小陌,謝狗一開始就是在北俱蘆洲那邊現身,所以關於周首席在那邊的口碑事跡,比較清楚。
這都過去那麽多年了,每每提及薑尚真,那邊的練氣士還是咬牙切齒,人人得而誅之的架勢,薑尚真當年在北俱蘆洲造了多大的孽啊。

  薑尚真臉皮還是厚,笑道:“跟北俱蘆洲買東西,隻管報我的名號,但那邊是打對折,還是十五折,我就不作保證了。

  估計那邊一聽說有薑尚真參與買賣,十個門派有九個,都會跟大驪朝廷撂下一句,隻要把薑賊的第三條腿打斷,不收錢,白送!

  就像那座三郎廟,薑尚真確實很熟,熟得隻要在那邊冒頭,就會好好款待當年差點成為上門女婿的薑尚真了。

  使用化名什麽的,本來沒什麽,問題在於薑尚真當年是同時跟兩位袁氏嫡系女修勾搭上了,談婚論嫁,都想要跟他結為道侶。

  至於那座老君巷,薑尚真當然不會落下,去過幾次,單憑那邊有個女修宋腴,薑尚真就沒理由不多跑幾趟。

  不過雙方倒是沒什麽故事,宋腴性格冷清,深居簡出,是個癡迷煉物的女子,看薑尚真就跟看死人沒兩樣。

  但是薑尚真看她,可就覺得……驚豔了。

  有些女子,光靠背影就可以殺人。

  擁有這類風情的女子,薑尚真這輩子隻見過三人,除了宋腴,還有一個,如今就在落魄山上。

  但是薑尚真不敢動任何歪心思,兔子不吃窩邊草是一方面,何況對方可是自家落魄山的掌律!

  老人冷不丁問道:“傳說恨劍山擁有六件鎮門之寶,是六把被譽為下一等真跡的劍仙本命飛劍仿劍,其中被外界清楚名字的,暫時隻有四把,分別是“屍坐”,“詩鬼”,“神龕”,“須彌山”。
薑老宗主知不知道還有兩把仿劍叫什麽?

  薑尚真果然門兒清,無比熟稔一洲掌故秘聞,說道:“是‘通幽’和‘英雄塚’。

  薑尚真好奇問道:“老尚書問這個做什麽?
有山上朋友,手頭緊?
但是這幾把仿劍,一般來說,光靠錢可買不著。

  恨劍山的買賣,歷來跟北俱蘆洲山下朝廷交集不多,主要還是門檻太高了,用薑尚真的話說,就是隻殺肥豬,坑有錢人。

  比如薑尚真自己。

  當年差點,隻差一點,就與一位相見投緣的姑娘,買到了那把別稱“溫柔鄉”的鎮山之寶。
後來還是薑尚真難得良心發現,才臨時改變主意,不然早就將那把“英雄塚”仿劍給收入囊中了,這把仿劍,可以溫養鬼將陰兵數萬,一旦練氣士祭出此物,最適合打群架。

  沈沉笑道:“多年前,崔國師本想在我們大驪境內,打造出一座官辦的劍道宗門,我剛好是經手此事的官員之一,可惜沒成。

  其實按照崔瀺最早的設想,阮邛確實是那個劍道宗門的最佳宗主人選,一來阮邛本身就是寶瓶洲鑄劍師第一人,再者西邊大山中的那座龍脊山,那麽一大片斬龍崖,可以作為劍道宗門的立身之本。
至於開枝散葉所需的劍修胚子,那些常年四散於一洲山河的大驪粘杆供奉,他們可不是吃乾飯的。
再加上大驪地支修士,袁化境和宋續,就都是劍修出身,那麽整個宗門的雛形和框架,就早早搭建起來。

  北俱蘆洲的恨劍山,會是這座劍宗的盟友。
聽口氣,國師崔瀺是準備親手促成此事。

  風雷園不去動,但是正陽山肯定會淪為這座嶄新宗門的“下山”,此外在舊朱熒王朝境內,還會立起一座譜牒修士皆是劍修的第二座下山。
一宗兩下山,互成掎角之勢,秘密打造出三座劍陣,最終以仿白玉京作為陣法中樞,聯手京城欽天監的望氣手段,大驪王朝憑此可攻可守,專門針對飛升境修士。

  至於後來有了阮邛擔任大驪首席供奉,在驪珠洞天舊址之上,創建了龍泉劍宗,就與崔瀺心目中的那座劍道宗門,相去甚遠。

  老尚書看了眼大驪新國師。

  若論自立門戶,白手起家。
起於陋巷的陳平安,當然已經足夠出類拔萃了,但是要跟崔瀺比,好像還是差了點意思。

  隻是這麽一想,老人便立即覺得沒道理,

  陳平安問道:“墨家那邊?

  沈沉說道:“前幾年就開始陸續撤離大驪了,墨家做事情很厚道,不但幫我們大驪培養出了一大撥山上匠人,還在工部那邊留下了一大堆圖紙。

  陳平安笑了笑,看來先前皇帝陛下說了句惠而不費的場面話。

  沈沉說道:“彩雀府法袍,未能入選文廟那份定製名單,比較遺憾。

  陳平安點頭道:“遺憾自然是遺憾,其實不算太過意外。

  上次中土文廟議事,光是仙家渡船,就與各洲訂購了七種。
其中就有大驪宋氏跟墨家合力打造的山嶽渡船和劍舟。

  北俱蘆洲有將近二十種山上煉物入選,其中法袍隻有三郎廟那種軟若絲帛的靈寶甲和老君巷的青鶴袍,前者為中五境練氣士配備,後者分發給下五境修士。

  其實彩雀府編織的法袍,在得到金翠城法袍的一門煉製秘術之後,品秩提升了一個大台階,而且彩雀府甚至願意不賺錢,也要為文廟打造兩千件起步的法袍,再加上文廟議事過程當中,大驪宋長鏡親自舉薦彩雀府法袍,可當時仍然隻是被文廟列為候選名單,結果到最後還是未能“補缺”,落選了。

  文廟給出為何駁回的解釋,就是彩雀府法袍的成本太高,產量太小。

  隻因為彩雀府是個小門派,被稱為“紡織娘”的譜牒女修就那麽點,確實無法真正達到文廟要求的“量產”資格。

  得到這個說法後,整座彩雀府女修對此都很失落。

  但在陳平安看來,這何嘗不是文廟對彩雀府的一種呵護。

  否則一旦入選,文廟訂購至少兩千件法袍,彩雀府女修在幾十年內,就都不用修行了,隻能是不分晝夜,忙著編織法袍。

  當然最先按照陳平安跟彩雀府掌律武峮的計劃,是一種作長遠計。
用一種很辛苦且不賺錢,為此彩雀府換取一份千年基業。

  沈沉又問道:“聽說陳國師與劍修柳勖是朋友?

  陳平安點點頭,“有私誼。

  騾馬河柳氏,是北俱蘆洲屈指可數的土財主,祖祖輩輩,都做著跑船趕海、跑山越嶺的生意,等於是一座北俱蘆洲最大的山上鏢局。
錢,未必有瓊林宗那麽多,但是要說山上口碑嘛,瓊林宗給騾馬河柳氏提鞋都不配。

  當代柳氏老家主,跟三郎廟袁氏老祖,是摯友。
騾馬河柳氏家風淳厚,家族極有底蘊,卻始終沒有跟文廟開口討要一個宗門頭銜,典型的悶聲發大財,從不求名。
但是上次文廟與各洲王朝、仙府征調跨洲渡船,騾馬河柳氏卻一口氣拿出了兩艘,一條屬於征用,必須給的,第二艘,卻是柳氏主動給的。

  關於這個家族,有兩件事,很值得說道說道。

  一次是俱蘆洲劍修聯袂遠遊,跨洲“約架”,從皚皚洲那邊搶來一個“北”字。

  因為有許多境界不夠高的劍修,大海無垠,禦劍跨海極其耗神,當時所有的山上渡船,就都是柳家拿出來的,包辦了那場遠遊的所有開銷,

  趴地峰的火龍真人,龍虎山天師府的外姓大天師,不是劍修,卻作為一洲劍修的帶頭人,當時老真人就坐在最前邊一艘渡船的船頭,經常擺一張酒桌,拉著柳氏家主“談笑風生”,一個喊窮,一個說其實我也沒啥錢。

  那趟跨洲,一旦問劍一洲,在皚皚洲那邊碰壁,騾馬河柳氏的全部渡船,就等於毀於一旦了,估計一艘都別想返回俱蘆洲。

  所以後來整個北俱蘆洲,尤其是劍修,都得承情,也都願意承情。

  第二件事,就是如今天下皆知,很有錢卻土得掉渣的騾馬河柳氏,終於出了個才華橫溢、風流情種的大才子。

  此人當然就是在劍氣長城隻待了二十多年的少主柳勖了。

  原來我們北俱蘆洲,在劍氣長城那邊,除了劍光縱橫,冠絕九洲,原來還有這等書生意氣文采風流。

  柳勖返鄉之後,去太徽劍宗,找劉景龍喝過兩次酒,可惜不是特別盡興。

  老人打開天窗說亮話,“之所以跟陳國師聊這個,是因為騾馬河少主柳勖和三郎廟袁宣,現在就在大驪京城逛蕩。

  三郎廟的袁宣,畢竟還是太年輕了,當下任家主的可能性不大,是當下下任家主栽培的。

  但是根據諜報顯示,柳勖已經是騾馬河柳氏的家主,隻是他暫時不管事,說是得等到他躋身玉璞境。

  陳平安點頭道:“出了衙門,我就去找他們敘敘舊,略盡地主之誼。

  除了在劍氣長城認識,與陳平安有一份“私誼”的劍修,其實陳平安在北俱蘆洲,朋友確實還有很多,隻說上次落魄山舉辦宗門慶典,作為賀禮,靈源公沈霖就送出了舊屬南薰水殿的一大片宮殿樓閣。
大瀆龍亭侯李源則贈送了一條水運濃鬱的蒼翠色河水。
還有指玄峰袁靈殿,柳質清等,他們的名字,都不在陳平安先前公開的冊子上邊。

  老人突然問道:“錢塘長是一洲屈指可數的高位水神,文廟那邊都是需要嚴格審議的,他岑文倩先從一個河伯跳級到老魚湖的七品湖君,再直接當錢塘長,文廟那邊能通過?

  陳平安笑道:“多半會通過的。
如果駁回,朝廷無非是從折江伍芸,和禮部舉薦的粟河水神中挑選一位正統水神補缺,都不是什麽麻煩事。

  小陌知道其中緣由。

  自家公子還是說得含蓄了,岑文倩不是“多半”通過,而是必然可以。

  公子那場遊思六經神越瀆海結想山嶽的收官階段,小陌就曾經與至聖先師,還有純陽呂喦,一起站在鎮妖樓最高處,當時至聖先師親口說了一句,會讓文廟將那些名字都記錄在冊。

  這份名單,其中既有中土穗山周遊這樣的大嶽神君,也有疊雲嶺竇淹,香榧山龔新舟,和分水嶺韋蔚這樣的小山神。

  當然還有老魚湖岑文倩。

  沈沉站起身,笑道:“來客人了,稀客,看樣子他們是找陳國師的,我讓人幫忙安排一間屋子,關起門來,可以隨意喝酒?

  陳平安跟著起身,“不用這麽麻煩了,我跟他們幾個見了面,邊走邊聊,老尚書不必送客。

  老人笑道:“送客,必須送客,即便不算官場同僚身份,到底還有一份同鄉之誼嘛。

  陳平安一笑置之。

  謝狗重新戴好貂帽,這個老頭,說話還挺風趣。

  老人說是送客,其實就是送到門口。

  薑尚真走在最後,與老人又多聊了幾句。

  來兵部衙門這邊找陳平安的,都是大驪地支成員,他們十二人,是可以自由出入京城諸部衙署的,不打招呼都可以。

  今天來了四個,不知為何,都是女子。

  少女餘瑜,陣師韓晝錦,山上描眉客的女鬼改豔,最近加入的周海鏡,她是唯一一位純粹武夫,不談容貌,隻說裝飾,這位女子大宗師還是那般珠光寶氣,璀璨奪目。

  周海鏡身上唯一不值錢的物件,大概就是腰間懸掛的那隻繡燕子紋的花信期絹香囊了。

  餘瑜有點委屈,她是最不想來這邊的一個,偏偏封姨點名要她來,欺負人麽。

  “是封姨讓我們來陳先生這邊點個卯。

  她笑道:“再就是封姨想要詢問陳先生一句,到底什麽時候去百花福地。

  陳平安說道:“真正著急的,不該是百花福地嘛,封姨急什麽。

  餘瑜說道:“我隻帶話,封姨是怎麽想的,我可不清楚。

  陳平安點點頭,“知道了,回頭我自己跟封姨聊這件事。

  韓晝錦抱拳緻謝,“上次劉宗主路過京城,於我指點頗多,再次謝過陳先生。

  陳平安笑道:“不用客氣,我們劉劍仙一向喜歡助人為樂,很沒有架子的。

  韓晝錦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作罷。

  劉宗主確實平易近人,極有人格魅力。
是劍仙,但是說起陣法一道,言簡意賅,微言大義,讓韓晝錦受益匪淺。

  可就是劉宗主的酒量,似乎一般,一喝就紅臉,而且根本沒有外界傳得那麽嗜酒如命啊。

  周海鏡抱拳,使勁搖晃起來,滿臉燦爛笑容,道:“聽說我們以後就都歸陳先生管了,多多照顧,小女子感激不盡。

  陳平安微笑道:“好說。

  謝狗斜眼這位年紀不小了的女子武夫,不太順眼,跟那個官乙一樣,走一步路就晃好幾下胸脯,你們就不嫌累贅嘛。

  改豔對這個傳授自己一門生意經的陳先生,顯然是最為真誠感謝的,做買賣,果然還是陳先生最靠譜,今兒得再請教請教。

  不過她還先說了兩個新鮮出爐的消息。
就像周海鏡說的,當了國師的陳平安,以後就是他們地支十二人的頂頭上司了,唯一的。

  大驪朝廷剛剛得知,北俱蘆洲的北地第一人,劍修白裳,已經出關,成功破境,如今是一位飛升境劍修了。

  再就是正陽山那邊,宗主竹皇走了一趟滿月峰,手刃師叔夏遠翠,很快就召開了一場完全不允許他人說話的祖師堂議事。

  相信寶瓶洲那些大仙府最新一期的山水邸報,銷量都會很好。

  陳平安笑道:“跟我無關。

  至於白裳那邊,那場架是早就打完了,山上的消息相對滯後而已。

  周海鏡她們一個個眼神玩味。

  此地無銀三百兩麽。

  就像風雪廟的山水邸報所說,正陽山跟落魄山,關系老好了,否則陳山主會親自登門觀禮道賀?

  接下來陳平安與她們問了其餘地支修士的修行近況,自然是有問必答,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

  整個寶瓶洲山上修士,可能就數餘瑜幾個,最怕這個看似氣態和煦的年輕隱官,甚至連正陽山劍修都沒法跟他們比。

  改豔最後趕緊找個機會,與陳先生以心聲聊了點私事,詢問如何讓客棧的生意,好上加好!

  陳平安哭笑不得,隻是昧著良心說一句,已經很好,沒什麽建議了。

  她那個客棧的名聲,如今在大驪山上都快爛大街了,撈錢是出了名的心黑。

  不過不得不承認,女修幾乎都不願下榻那座客棧了,男子練氣士倒是個個都成了回頭客,畢竟養眼。

  見改豔滿臉誠摯神色,估計再不說句直白話,她就要提出合夥掙錢再分帳一事了,陳平安隻得說道:“改豔,我當時隻是讓你稍微注意一點門面的講究,不至於客人登門,就跟進了座鬼宅似的,沒讓你這麽……走極端,怎麽想的,一口氣在門口安排那麽多的鶯鶯燕燕,你就有沒有覺得脂粉氣,太重了些?

  改豔神色黯然,霎時間沒了掙錢的積極性。

  陳平安雙手籠袖,與改豔並肩而行在廊道中,繼續說道:“我當然知道客棧門口的那些年輕女子,都是失去了譜牒身份的背井離鄉之人,她們境界不高,身世清白,你會給她們每個人一筆豐厚的薪水,她們也都是自願在那邊攬客的,嗯,除了大多數心存與你報恩念頭的女子,說句難聽的,其中可能不乏有人想要釣個山上的金龜婿,其實沒什麽,總之都是人之常情。

  改豔神色好轉幾分。

  陳平安笑道:“我隨便給幾個小建議好了,門口那邊隻留兩個女修待客,其餘都分流到一處處私宅那邊去,一處一個,負責與入住的客人們單對單打照面,隻要是在客棧入主的仙師,在京城遊覽、訪客等事務,她們都可以幫忙,帶路或陪同,免費的。
所以你就得讓她們多熟悉京城的風物、景點和特色吃食,做到爛熟於心,如數家珍。
再跟一些大酒樓事先談好分成,從你們客棧過去的客人,在那邊的一切開銷,客棧得有抽成,例如菖蒲河的酒樓,就會很樂意你們拉客人過去,至於這筆錢,客棧回頭再跟她們分帳,最好是每月一結,哪天分紅都比每月薪水更高了,她們自然而然就會更加上心,而且她們也可以借助這些珍貴的機會,跟山上門派和各路譜牒修士,越來越熟悉,好讓她們借機經營自己的人脈。
每處宅子裡邊,你都用點心,得有自己的特色,文房清供,字畫古董,可以觀看鏡花水月的器物,諸如此類的,多多益善,每間屋子都擺放一些,當然切忌別太俗氣和繁瑣了,否則就會過猶不及,適得其反。
而且在桌上放一本小冊子,對屋內各類東西,都進行明碼標價,客人隻要瞧見喜歡的物件,就可以花錢買走。
以後等到回頭客多了,客棧每次都詳細記錄任何一位客人的個人偏好,然後就可以看菜下碟,下次進了門,領著他們直接入住風格各自喜好的私宅,那些個可以不把錢當錢的大主顧,你越是要肯打折,打得他們自己都不好意思。
再就是推薦客人存錢在客棧帳房那邊,客人自己也好,他們的山上朋友也罷,入住客棧,與你們報名號就可以了,他們從頭到尾,都不用從錢袋子裡邊掏出一顆神仙錢,多多少少是個面子。
還有你們花點錢,找幾家有山水邸報的門派,幫你們寫幾篇說好話的文章,在附近幾座渡口和某些山上渡船上邊,都讓人去主動聯系一下,客棧尤其要跟長春宮打好關系,讓幾個價格最貴的宅子裡邊,桌上都必須有一壇長春仙釀放在桌上。
再就是注意招徠女修登門,不能壞了山上的口碑,掙錢掙錢,如果掙不著女子的錢,還怎麽掙大錢。
那麽客棧就得有自己的鏡花水月了,你可以主動去跟刑部衙門說一句,就說可以談合作,報酬就是給客棧無償借用一些風景優美的螺螄殼道場,你不用多說什麽,他們自然懂的,借助客棧收集山上諜報一事,刑部那邊都是行家裡手,他們會掌握好分寸,不至於砸了客棧的招牌。
如此一來,飲食住行,客棧就都有各自的特色了。

  改豔眼睛一亮。
哇,陳先生的“隨便”,可真不隨便哩。

  果然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

  謝狗以心聲說道:“小陌小陌,咱們山主做生意很厲害唉。

  小陌笑道:“你才知道啊。

  謝狗疑惑道:“是天生的?

  小陌說道:“當然不是,得行萬裡路,讀萬卷書,見百樣人。

  陳平安擡了擡下巴,繼續以心聲說道:“其實做生意的真正高手,眼前不就有一個,你何必舍近求遠。

  改豔看了眼走在前邊的周海鏡,沒好氣道:“跟她不對路,這娘們說話最難聽,煩死個人。

  陳平安笑道:“跟她不對路,跟錢也不對路嗎?
隻要成了生意夥伴,讓她能夠每天掙錢,你看她還跟不跟你拌嘴說怪話。

  改豔試探性說道:“那我試試看?

  陳平安點頭說道:“必須可以試試看。

  改豔神采奕奕。

  陳平安說道:“改豔,我最後提醒你一句,認真賺錢是好事,但是別忘了自己的主業,好好修行。

  改豔使勁點頭,她小心翼翼說道:“陳先生,客棧這邊的盈利,真不用分帳嗎,我良心過意不去呢。

  陳平安沒好氣道:“好好修行,爭取早點破境,比什麽都強!

  出了兵部衙署的大門,街對面就是鴻臚寺。

  餘瑜她們幾個都告辭離去。

  陽光有些刺眼,薑尚真伸手遮在眉間,笑問道:“謝姑娘,聽說緋妃算是你的再傳弟子?

  謝狗咧嘴道:“那小姑娘,連劍修都不是,我不認她是什麽再傳弟子,何況也她不認我這個師祖,兩邊都不認,什麽算不算的。
所以之前在曳落河那邊打照面,我們都假裝不認識對方。
容我猜猜看,是仰止那個婆姨,跟桐葉洲那棵梧桐樹大嘴巴了?
呵,一個個的,都欠削。

  薑尚真轉頭看了眼小陌。

  小陌心生疑惑,與我何關?

  謝狗揉了揉貂帽,問道:“山主,我能不能去找那個封姨敘敘舊。

  陳平安笑道:“隨意。
剛好幫我捎句話給封姨,那趟百花福地之行,盡快就是了。
你往返一趟,記得都別鬧出什麽動靜,這裡畢竟是一國首善之地,不宜招搖過市。

  謝狗笑哈哈道:“山主多慮了,我這個人就從不好面兒。

  小陌說道:“我就不跟著去了,不熟,跟她沒什麽可聊的。

  謝狗身形一閃而逝,悄無聲息。

  但是陳平安那邊,還有個貂帽少女。

  謝狗轉瞬間就來到了火神廟那處花棚附近,瞧見了一個風情萬種的美婦人,正坐在老藤如龍蟠的葡萄架下看書。

  讀書其中,字俱碧綠。
涼風習習,清景無限。

  謝狗環顧四周,用無比醇正地道的小鎮方言說道:“哎呦喂,可以啊,鬧中取靜,真會挑地方。

  封姨合上書籍,擡起頭望向那個少女容貌的白景,嗓音軟糯道:“好久不見。

  謝狗用大拇指抹過鼻子,“別藏掖了,我都聞著酒香了,就是奔著這個來的。

  封姨無動於衷。
有酒沒酒,跟你白景有什麽關系。

  飛升境劍修,她又不是沒見過,事實上,多了去。

  謝狗驀然一笑,雙手抱拳在身前,晃了晃,滿臉諂媚道:“封姨,賞點酒水喝喝,口渴得很嘞。

  封姨措手不及,眼前這個“白景”,也太不白景了。

  難道是與小陌一般,用了某種遠古神通,剝離出去了一部分心性?

  謝狗一屁股坐在石桌旁,一隻手按在桌上,手指輪流敲擊桌面,等著封姨拿出好酒來待客。

  封姨起身來到桌邊,問道:“陳平安怎麽說?

  謝狗咧嘴,擺出側耳聆聽狀,“啥?

  她揚起一條胳膊,另外一隻手探袖。

  一隻袖珍劍匣,藏在袖中。

  匣內有古劍名青蒼。

  在遠古歲月裡,這把短劍又別稱“青腸”,能夠讓人間道士們眼見此劍的劍光,就要悔青腸子。

  是劍是龍無二物,出匣隻是一線形。

  傳言白景另有一把小劍,置於懷中,秘不示人。

  封姨微笑道:“嚇唬我呢?

  謝狗抖了抖袖子,哈哈笑道:“不敢不敢,反正殺不了你。

  封姨幽幽歎息一聲。

  一別萬年,重見故人。
至於是敵是友,好像都不重要了。

  謝狗身體前傾,趴在桌上,攤開雙手,“這次醒過來,好像除了小陌,都很陌生。

  封姨笑道:“睡過他了?

  謝狗隻是嘿嘿而笑。

  ————

  大驪北境,一座巍峨高山,舊名白嶽。

  顧璨身邊隻帶著道號春宵的侍女,師姑韓俏色已經返回中土白帝城。

  在一處官道的路邊行亭,劉羨陽與一個圓臉棉衣的年輕女子,並肩而立,等著顧璨。

  劉羨陽瞧著顧璨和那個女子,他也不說話,就是在那邊嘖嘖嘖。

  小鼻涕蟲可以啊,果然男人一有錢就變壞,如今出門在外都曉得帶個漂亮女子了,會不會暖被窩?

  要知道按照他們家鄉的習俗,隻能等兄長完成婚姻大事了,弟弟才能娶妻的。

  顧璨都懶得跟劉羨陽說什麽,隻是望向那個來自蠻荒那輪皓彩的賒月,抱拳笑道:“泥瓶巷顧璨,見過未來嫂子。

  賒月笑道:“我如今化名餘倩月,當然你私底下喊我一聲賒月道友也無妨。

  對顧璨的第一印象不錯,比某人強多了。

  那侍女施了個萬福,“奴婢靈驗,見過劉劍仙,賒月姐姐。

  她當然認得賒月,不過賒月卻不認識這個家鄉晚輩。

  劉羨陽笑眯眯看了眼自稱靈驗的女子,至於什麽根腳,境界,背景,都是無所謂的事情了,抱拳還禮,客客氣氣笑道:“見過靈驗道友,幸會幸會。

  靈驗暫時還不知道輕重利害。

  她反而隻是覺得劉羨陽比起那個年輕隱官,相處起來,估計會輕松些。

  眼前這個龍泉劍宗的年輕宗主,絕對不是一位簡簡單單的玉璞境劍修。

  看一眼就足夠了。

  顧璨也不廢話,從懷中摸出一隻木匣,拋給劉羨陽,以心聲說道:“你交待的事情,辦成了。

  劉羨陽笑容如常,隻是接過手木匣,隨意收入袖中,大步流星,伸手一把摟過顧璨的脖子,輕聲笑問道:“費不費勁?

  顧璨沒好氣道:“你別管。

  在進入白帝城修道之後,顧璨就沒求過那個師父。

  這件事,是唯一例外。

  沒辦法,劉羨陽威脅他如果不辦成這件事,就別想著給他當伴郎喝喜酒了。

  劉羨陽壓低嗓音問道:“你就不怕陳平安知道了,跟你翻臉?

  顧璨淡然道:“後果如何,我隻會比你更清楚。

  劉羨陽聽到這個答案後,點點頭,拍了拍顧璨的腦袋,“不錯,算我沒白交你這麽個朋友。

  顧璨推掉劉羨陽的手,以心聲提醒道:“終究隻是一幅畫像,效果可能不會太好。

  劉羨陽嗯了一聲,然後回了顧璨一句,“這種事情,我隻會比你更清楚。

  顧璨以心聲說道:“作為報酬,師父讓我問你一件事,有沒有見過那位坐鎮光陰長河的‘閽者’神靈。

  劉羨陽神色凝重起來,搖頭說道:“這裡不合適聊這個,到了猶夷峰,算了,我們還是去了神秀山再說。

  顧璨說道:“既然有了答案,就不用這麽費事了。
師父隻需要知道那個存在,到底是否還存在。
我隻負責幫師父確定有或無。
至於其它的,如果師父想要知道更多內幕,他自然會來找你。

  劉羨陽伸出手心揉著下巴,“白城主喝不喝酒,有沒有格外鍾情的仙釀?
如果有的話,你幫忙搞幾壇。

  顧璨用家鄉方言罵了一句,按照當年他們仨的相處風格,其實就算是答應下來了。

  劉羨陽雙手抱住後腦杓,身邊顧璨更像個讀書人。

  也是同鄉的賒月跟靈驗,她們就走在各自道侶、主人的身後。

  劉羨陽懶洋洋道:“如果我當時在場,肯定都不用曹慈遞出那一拳,那麽你的那些槐葉,就跟著派不上用場了。

  顧璨說道:“說大話吹牛皮,你最在行。

  顯然是陳平安已經將那場狹路相逢的蠻荒廝殺,告知劉羨陽了。

  估計是他擔心劉羨陽不肯邀請自己當伴郎?

  劉羨陽賊兮兮笑道:“你跟這位姐姐,到哪一步了?

  顧璨冷笑道:“跟你和賒月一樣。

  劉羨陽有些吃癟。
吵架這件事,顧璨是很有天賦的,當年他跟陳平安加起來,都不如一個鼻涕蟲,當然了,那會兒加不加個悶葫蘆的陳平安沒啥兩樣。

  顧璨猶豫了一下,說道:“我說一點自己的猜測,你身邊的賒月,她以後的成道契機,可能跟我們家鄉那邊的神仙墳,還有靈飛宮那個道號洞庭的湘君,以及眼前這座舊稱‘白嶽’的齊雲山,都有關系,至於如何串聯在一起,如何延伸出更多的線索脈絡,你自己想去。

  劉羨陽點頭道:“當年齊先生將餘姑娘放到我們家鄉那邊,肯定是有大有深意的。

  記得有次在鐵匠鋪子那邊,一起吃老鴨筍乾煲,餘姑娘提過一件事,薑尚真曾經與她說過幾句好似遊仙詩、步虛詞的東西。

  結果等到劉羨陽問她是具體是什麽內容,餘姑娘說是什麽登青天,圓滿補缺錢,月色白雲啥的,記不太清楚了。

  一下子就把自認足夠心寬的劉羨陽給整懵了。

  後來還是劉羨陽跑去跟陳平安問起此事,幫忙問來了全部內容。

  劉羨陽突然一巴掌掃過去,以心聲教訓道:“什麽賒月,沒大沒小,喊嫂子!

  顧璨隻是一低頭,躲過劉羨陽的襲擊,轉頭笑道:“嫂子,要不要我跟你聊一些泥瓶巷的舊事,其實蠻有意思的。

  劉羨陽笑哈哈,趕緊伸手勒住顧璨的脖子,壓低嗓音說道:“鼻涕蟲……都是自家兄弟,喊你一聲顧大哥又如何!

  賒月笑道:“不就是王朱嘛,我知道的,以前劉羨陽常去泥瓶巷看她。

  顧璨轉頭笑道:“原來嫂子知道了啊,那就沒啥事可講了。

  劉羨陽松開顧璨,自顧自抽了抽鼻子,狠狠抹了把臉,呆呆望向前方,我要這劍仙境界、宗主身份有何用。

  不等顧璨幸災樂禍,就被劉羨陽先伸手繞後,先憋出個悶屁來,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手拍在臉上。

  等到顧璨罵了一句家鄉方言,剛想要還手,劉羨陽已經風馳電掣禦劍遠去。

  顧璨想了想,還是沒有追過去。

  小時候,總是這樣。

  鼻涕蟲,別哭了,來,用袖子給你擦擦臉。

  一聲屁響,再啪一聲,虛握拳頭攤開作手掌,捂在小鼻涕蟲的臉上。

  那會兒畢竟年紀小,吃過很多次虧了。

  孩子總是哭得撕心裂肺,便有人安慰他,說沒事,肯定會幫他教訓那個已經大笑著跑遠的劉羨陽。

  不過每次上山下水,所有的收獲,那個人和劉羨陽,都會讓掛著兩條鼻涕的孩子帶回家。

  劉羨陽確實從來不是小氣的人。

  不然當年的鼻涕蟲,為何跟同在泥瓶巷的宋搬柴那麽“好說話”?

  大驪京城,在陳平安離開科甲巷兵部衙署之後,沈沉還是喊來了兩位尚書大人。

  在屋內等人的時候,沈沉站在書桌那邊,伸手摩挲著一方古硯,材質一般,但是傳承有序,有些年頭了。

  據說是大驪首任兵部尚書的文房清供,那個老人,死在了衙署之內,當時還有一份未寫完的兵部公文,硯池猶有新墨。

  然後不知怎麽的,這方硯台就一代代傳下來,留在了兵部衙門裡邊。

  這麽一方據說硯製大幾百年了的小小古硯,不知送走了多少個沈沉這樣的老頭。

  沈沉聽到屋外再熟悉不過的兩種腳步聲,回過神,繞過書桌,走向一條椅子。

  跨過門檻進了屋子,工部尚書溫而徑直問道:“幫著聯系北俱蘆洲三郎廟和騾馬河柳氏一事,他是不是沒點頭?

  沈沉笑道:“賊精。
豈會那麽容易就點頭,陳國師又不是愣頭青,聽了幾句好話,就樂呵呵拍胸脯答應下來。

  戶部尚書沐言問道:“玉圭宗和雲窟福地那邊呢,也一並拒絕了?

  沈沉說道:“一半一半吧,薑尚真說自己在玉圭宗那邊說話不管用,言下之意,是讓我們自己去找人聊了。
但是他們薑氏的雲窟福地,沒什麽問題,很願意跟我們大驪坐下來好好談一談具體的合作事項。
因為你這個管錢袋子的財神爺都沒到場,薑尚真也就沒說他出面,隻是說會讓薑氏家族管事的人,走一趟京城。

  說到這裡,沈沉忍不住笑道:“我們總不能隻因為一位當過宗主的大劍仙,明明戰功卓著,今兒坐在禦書房門口,一句話沒說,就不把他當回事。

  溫而點頭道:“畢竟是薑尚真。

  既然來都來了,三位尚書,一主兩客,就又聊了些軍國大事。

  等到溫而和沐言起身離去,老尚書都沒有起身,畢竟年紀了,有些精神不濟,就沒有送客。

  老人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片刻,這才緩緩起身,走去書架那邊,那邊藏著幾部薄薄的豔本書籍,很不顯眼,老人熟門熟路抽出一本,蘸了蘸口水,掀開一頁,書內描寫女子姿容神態,是一絕。

  某些看似並不如何香豔的留白描寫,更是餘味無窮,例如當下老尚書所看篇幅,便是寫一場雲雨過後,情郎已經翻牆逃離,閨閣內的女子對鏡梳妝,鏡中有佳人,滿臉桃紅顏色,鬢角香汗,似乎吃疼,女子伸手輕揉胸脯,微微皺眉,似怨還羞……

  這本難等大雅之堂的書籍,最早是從北俱蘆洲那邊流傳到寶瓶洲的仙家渡口,一路兜兜轉轉,就被年輕時候的沈沉收入囊中了。

  編撰這本小說的,正是當年以金丹境修為在北俱蘆洲那邊興風作浪的薑尚真。

  老人又翻了幾頁,這才將書籍放回書架原位。

  其實先前薑尚真問的那個問題,“當官有啥意思?

  這位大驪兵部老尚書並沒有正兒八經給出個答案。

  不說別洲別國,隻說我們在大驪朝廷當官,尤其是在兵部當差,還是很有意思的。

  這位耄耋老人,背靠著書架,怔怔出神。

  沈沉,字弘毅。

  按照說文解字,在某些詩詞文章裡邊,以及金石一道,沈與沉兩個字,其實可以互換。

  既然姓沈名沉,自然就需要一個“字”來與姓名互補了。

  沈沉視線偏移,望向門口那邊。

  遙想當年,一氣之下,當時在吏部當官的沈沉,與國師崔瀺政見不合,沈沉就直接辭官不幹了,當場摔了官帽在地上,才有了那句官場皆知的名言。

  “去他-媽的外鄉佬!

  後來又是崔瀺親自帶著沈沉來到兵部衙署,跨過門檻進入屋子之前,崔瀺停步,問沈沉可曾想好了?
你一個沒摸過刀、披過甲的文人,想要在這間屋子坐穩位置,不太容易。

  沈沉說崔國師隻要跟我保證一事,那幫武夫,別動不動就拎著刀子進屋子砍我,我就有本事治理好一國兵部。

  同樣是大驪國師,還是同門師兄弟,陳平安到底年輕,比不得師兄崔瀺,呵呵,差得有點遠嘍。

  跟浩然繡虎相提並論,是在欺負人?
放屁,誰讓你陳平安今天坐上了那條椅子!
又不是別人!

  不拿你跟崔瀺比,難不成跟我沈沉比啊。

  不過話說回來,今日一見,對那陳平安,老人其實印象還行,肯定不至於失望。

  老人走向書桌,突然停步,揉了揉眼睛,眯眼凝神望去,確定自己沒有眼花。

  因為桌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方形製樸拙帶螭龍紐的印章。

  沈沉緩緩走過去,沒有著急拿起印章,雙手負後,低頭那麽一瞧,好像邊款分出題款與落款。

  題款內容是兩句話。

  聖賢有言,士不可以不弘毅。
史書別載一語,而以上將軍印授公子。

  落款又有一句。

  大驪陳平安擬古將軍印式刻之,弘毅先生教正。

  沈沉笑了笑,點點頭,還不錯。

  老人倒是沒有什麽驚訝,也無驚喜。

  老尚書這輩子看書無數,書上的好詞句茫茫多,不差這幾句……馬屁話,嗯,怎麽可以說是馬屁話呢,必須是好話啊。

  然後沈沉撚起印章,看那底款內容,一愣,老人長久無言,輕輕放下,稍稍擺正,沉默許久,老人又再次拿起,看了又看。

  最後才舍得將那方印章放回桌上,沈沉看了眼門口位置,再看了眼那張座椅。

  崔瀺與陳平安,不愧是同門師兄弟。

  以讀書人身份領銜一國兵部的沈沉,來不及與國師崔瀺詢問某個問題。

  我這兵部尚書當得如何?

  而那底款的七字印文,就像是代替崔瀺給出的某個答案。

  書生到此是豪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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