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象劍宗的祖山名為朱景,土石山色鮮紅,早晚常有赤霞如臨水之蛟盤山望海,其餘連綿諸峰,聳立如亭亭綠竹,山頂湧現出三十六般雲氣,幻化出不同的蜃樓異象,座座仙氣縹緲的宮闕閣樓,不分晝夜汲取水運。
海水拍崖,激起波濤碎如飛雪,好個雲水群玉山,萬象做賓客,乾坤日夜浮,還作故鄉聲。
陳平安快步走到劉蛻一行人跟前,拱手笑道:「全椒山一別,又見面了。
」
劉蛻他們紛紛還禮,稱呼隱官,山主,陳劍仙,都有。
許多陌生面孔,便也收起玩味打量的視線、或是對劉蛻他們乾脆視而不見的疏淡態度,隨著陳平安一起面朝這幾位訪客,至於客套寒暄就算了,交情沒好到那個份上。
齊廷濟並沒有跟劉蛻刻意隱瞞這撥私劍的存在,但是雙方真正見面,還是第一回。
劉蛻上次來龍象劍宗參加宗門慶典的時候,高爽、竹素他們尚未來到浩然天下,之後他們就待在懸弓福地,連吳曼妍他們都是前不久沾那老舟子的光,才得以瞧見這些劍仙的真容。
劉蛻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用上心聲言語,大大方方說道:「碧霄山能夠確定歸屬,天謠鄉懸了大幾千年的心,終於與這座祖山一起落袋為安了,恩同再造,欠陳隱官人情的,不止是我劉蛻,還有開山鼻祖和歷代祖師,是我們整座天謠鄉的道統香火。
」
「從今往後,隻要我劉蛻一天還是宗主,那麼天謠鄉和流霞洲下宗,總計兩千七百餘譜牒修士,但憑驅策,絕無二話,隻要不是造文廟的反,保管陳隱官指哪打哪。
」
「這些言語看似虛頭巴腦的空話,但是在劉蛻這邊,半點不虛,齊宗主可以幫忙作證擔保。
」
齊廷濟笑著點點頭,「陳宗主,客卿齊廷濟可以替劉蛻當一回保人。
在西邊三洲,有個說法廣為流傳,劉蛻說的話,是可以直接當銀票用的。
」
陳平安笑道:「晚輩哪敢隨便調遣天謠鄉,真有事相求,總要商量著來。
」
劉蛻心中小有疑惑,什麼宗主客卿的?
齊廷濟何時當上落魄山的客卿了?
聶翠娥被劉蛻的言語嚇了一跳。
什麼叫除了造反,啥都沒問題?
將那作為天謠鄉祖山碧霄山落袋為安,又是什麼怪異說法?
荊蒿知曉碧霄山的老黃曆,卻故意沒有跟聶翠娥、高耕洩露天機,這等秘密,知道不如懵懂。
例如青宮山同樣隻是租借,除了兩代山主之間的口口相授,便絕無第三人知曉的可能。
劉蛻之所以覺得不適,是因為他很清楚當下觀景台站著的那幾位,寧姚,齊廷濟,陸芝,是怎麼個山巔。
何況還要再加上那個方才身在陸地、朝海面遞出兩劍之人,以及他身邊的那位貂帽少女,一看也是道行極高的強勢劍仙。
劉蛻對於行事風格之上的「同道」,神識是極為敏銳的。
名字古怪的貂帽少女,她那眼神,氣態,尤其是說話語調的細微口氣,歷歷分明,劉蛻心中有數,她絕對是這一行劍仙當中,出手最狠的一個,劍術至少跟齊廷濟是一個路數的。
劉蛻年少因緣際會之下時學得一門上古相術,便是聽音辨人。
這「謝狗」,絕對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貨色。
山巔修士一語,往往說得籠統,同樣是山巔,其實也分出三六九等,隻說強飛升弱飛升,一字之差,不可以道裡計。
他瞧不起天隅洞天的新飛升蜀南鳶,想來陸芝這類頂著個「純粹劍修」頭銜的飛升,便瞧得起他天謠鄉劉蛻了不成?
聶翠娥倍感彆扭,她比劉蛻顯得更加格格不入。
被無形氣勢所壓勝,道心凝滯,除了境界不夠之外,更多還是因為她並非劍修的緣故,而此刻此地,劍修實在太多。
她好歹也是個自年幼登山起,便將「天才」聽得耳朵起繭子的年輕玉璞,還是荊蒿這等老飛升、一洲道主的高徒,來到龍象劍宗的祖師堂門外廣場,聶翠娥連開口說話的想法都沒有。
所幸終於見到劉蛻這等梟雄人物也會「吃癟」,她大感意外的同時,心情更覺舒暢,滿腦子都是一句話,你劉蛻橫豎也有今天?
反而是華清恭在內三位劍修,哪怕境界不高,反而隱約有一種道法相契之意,除了略微拘謹幾分,沒有太多的不自知,畢竟他們在全椒山曾與宋聘那撥劍仙並肩作戰。
三位劍修,再次見到年輕隱官和寧劍仙,都有幾分微妙的新鮮感受,覺得寧姚道力更為深厚,陳平安好像更加隨意幾分?
至於青宮山聶翠娥此行,她也全非陪著好友華清恭遊山玩水,或是去天謠鄉的碧霄山碰運氣,而是上次全椒山,師尊便給她下了一道法旨,大意是讓她與華清恭結伴遊歷,再看看有無機會,一起去趟寶瓶洲拜會落魄山,你師弟高耕在那邊結識了幾位朋友,頗為不俗。
到了那邊,切記惜字如金,少說話,要格外留心一位道號景清的青衣小童,若是你們有緣在山中某地見面,便邀請他來我們青宮山做客,就說是青宮山那位荊老哥盛情相邀,想念早酒已久。
此外不可有任何畫蛇添足的舉措,尤其不可小覷怠慢了這位景清道友……
總之師尊言語隱晦,說得古怪且彎繞,很不像師尊平時雷厲風行的行事風格,雙方相約早酒?
又是什麼山上的暗語、門道?
事出無常必有妖,聶翠娥哪敢有絲毫的掉以輕心,害得她這一路思來想去,反覆琢磨,得出個結論,到了落魄山,不對,是在那寶瓶洲登岸,自己隻管秉持一個「敬」字,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處處與人為善,想來總是不錯。
劉蛻有些難為情,便以心聲說道:「就算砸鍋賣鐵,近十年內,天謠鄉也要湊出件仙兵品秩的寶物,補上隱官的開山賀禮。
」
流霞舟之所以如此緩慢,就在於劉蛻一直在抽空忙碌此事,以秘法聯繫各洲相熟的道友,看看有無門路購買一件仙兵,甚至做好了租賃出一部分白瓷洞天的準備。
劉蛻本想著若是能夠在途中敲定一件仙兵,到了落魄山,也稍微硬氣幾分。
可惜如今各洲山巔的仙人,人人慾想飛升。
誰不是在爭先恐後,力求證道,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若能多一件與性命相契的仙兵,最好,是將其大煉為本命物,或者退而求其次,煉為道場基礎,就可以多出兩三成證道把握。
所以如今確實不是入手仙兵的好時機,本就稀罕,再者溢價太多了。
其實落寶灘那邊猶有二三異寶,品秩當是遠古仙兵無疑,它們依舊是無主之物,隻是劉蛻哪敢如此作為,怕就怕天謠鄉剛開始著手挖寶,碧霄洞主就已經傳下一道法旨,申飭天謠鄉,追責起劉蛻。
貧道才送你一座碧霄山和落寶灘,天謠鄉便開始當敗家子,喜歡慷他人之慨?
既然是這般守山護灘的,劉蛻,帶上你們所有祖師堂掛像、神主,來觀道觀一敘……
陳平安對於劉蛻要贈送仙兵一事,沒有明確說收還是不收,隻是說了句客氣話,「太客氣了。
」
劉蛻聞弦知雅意,心中瞭然,便知道別管客氣不客氣,唯有一句禮多人不怪,才是至理。
此刻購買仙兵,確實比較頭疼,可犯愁是一時的,護身符是動輒幾千年的,劉蛻拎得清。
你青宮太保荊老兒,有那道號「青帝」的陳清流當靠山,如今劉蛻和天謠鄉,不也有?
之所以對話內容沒有心聲言語,就是劉蛻故意說給有心人聽的,比如身邊的聶翠娥,華清恭。
陳平安指了指身邊的小陌,「不敢貪功,真正幫助天謠鄉在老觀主那邊美言幾句的人,是我們小陌,他與老觀主是關係莫逆的多年道友,真要換成我去觀道觀,別說幫上什麼忙,估計隻會幫倒忙,吃閉門羹都算好的了。
」
劉蛻心中大驚,與碧霄洞主是道友?
還是他娘的「關係莫逆」?
先前人間,起於海上,跨越天下,一條劍光無限意,遞劍之人,不是寧姚?
而是這個彬彬有禮的「青年」劍修?
小陌神色如常,以心聲說道:「先前我奉公子命,單獨造訪明月皓彩,道觀酒桌上,碧霄道友明說了,他也算是藉助天謠鄉之手,對三洲之地,進行財、法兩布施。
當年他故意遺留在落寶灘的寶物,天謠鄉能夠不貪,任由外鄉修士結緣帶出去,大大小小的百餘道脈,就此在三洲版圖上邊開枝散葉,繁衍生息,殊為不易,天謠鄉歷代祖師,已經證明道心勘用。
所以贈送一山一灘給天謠鄉,屬於禮尚往來,你劉蛻不必心虛,隻管收下便是。
話說回來,如果天謠鄉這些年做岔了,晚節不保,碧霄道友便是另外一番說辭了。
劉蛻,要不要聽聽看?
」
劉蛻宛如老觀主已經親臨此地,趕忙正衣襟,掐訣行禮,神色肅穆,硬著頭皮說道:「晚輩願聽碧霄洞主教誨。
」
他倒是不想聽,能不聽嗎?
也好,就當是驗證自己猜測準不準?
「也不算什麼教誨。
」
小陌代為傳話一句,「『就讓天謠鄉新舊兩任宗主都來道觀門口聊幾句。
』」
劉蛻悚然無言。
齊廷濟直到這一刻,才笑著與他們解釋道:「剛剛祖師堂議事,我已經卸任宗主,隻保留客卿身份,由陳平安補缺擔任宗主,邵雲岩是副宗主,其餘職務,也有些變動。
具體情況,我就不多說了,華清恭已經是龍象劍宗的記名客卿,晏後道和田仙更是青萍劍宗的供奉,都是自己人。
」
劉蛻他們大感意外,又開始道賀。
齊廷濟說道:「如果不是你們剛好路過,我們已經動身趕往大驪京城,參加陳宗主的一場慶典,芒種這天,陳宗主就會正式擔任大驪國師。
」
饒是劉蛻都都麻木了,一行人再次道賀,必須道賀。
陳平安轉頭望向邵雲岩、高爽他們,笑問道:「真是應了那句老話,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華客卿境界夠高,與我們龍象劍宗也投緣,邵宗主,高掌律,竹財神,你們幾位意下如何?
不如?
」
高爽沒有任何想法,直到現在還在想著如何說服黃陵更換身份,倒是邵雲岩跟竹素心聲交流幾句,都覺得毫無問題,於是華清恭搖身一變,就從客卿變成了供奉。
華清恭本來是想在龍象劍宗討要個客卿就知足,還有這等好事?
晏後道和田仙這雙地仙道侶,這趟出門,本就是去青萍劍宗譜牒錄名,當那記名供奉去的。
整座芮城龍王堂,尤其是洪祖師所在的繁峙公主廟一脈,得知此事過後,都鼎力支持,還讓晏後道促成一事,務必邀請年輕隱官做客芮城和繁峙公主廟。
謝狗對田仙這個小姑娘的印象很好,遇到事情半點不慫,想那王甲,當時整個扶搖洲都以為他是個飛升境?
田仙不過是個金丹,就敢當面挑釁,等她將來躋身了上五境,還不得砍個飛升境?
對脾氣,有眼緣,必須找個機會,教她一兩手劍術。
晏後道試探性說明情況,陳平安點頭笑道:「沒問題,我早有打算遊歷浩然諸洲一趟,到時候一定登門拜訪,但是具體時期暫時未定。
」
晏後道如釋重負,笑道:「陳先生早到芮城,我們就可以早點完成堂主、洪祖師交待下來的任務,晚到,我們就可以多見幾次常年閉關、不輕易現世的祖師爺們,反正都是好事。
」
小陌會心一笑,這番話說得很見功力。
不過謝狗的關注點,除了「小姑娘」田仙,更多還是聶翠娥身上,虧得她是少女容貌,聶翠娥察覺到謝狗的視線,也隻當貂帽少女是好奇某些山上說法之類的,並沒有多想。
謝狗越看她越覺得天地造化,也有幾分偏心吶。
謝狗驚嘆不已,哇,聶翠娥這娘們長得真好看,她站那兒,就跟一幅立軸仕女圖似的,怎麼看怎麼賞心悅目,大飽眼福。
聶翠娥確實是天生的尤物,以至於她出門都需要施展兩層障眼法,刻意減少姿色。
跟聶翠娥齊名的宋聘,當然也漂亮,不過這位女子劍仙神色冷清,眉眼疏離,背著那把佩劍「扶搖」,拒人以千裡之外,宋聘便有些吃虧,不如聶翠娥這般豐腴誘人、牽動心神了。
聶翠娥若是從自己這邊學去那門蠱惑人心的遠古神通,還了得?
如果自己傳道,被她僥倖學成了,隻需往人堆裡一站,試想聶翠娥都不用運轉任何神通術法,便可以悄然煉化他人之眼神心神,悉數轉為自身大道資糧,道力可不就是嗖嗖嗖往上漲,教還是不教?
畢竟不是傳授劍術那麼簡單,涉及到了一條遠古道統的香火傳承,謝狗還是要慎重幾分的。
先前聶翠娥在流霞舟上邊,縮手在袖,五指偷捏一道青宮山秘傳法訣,想要試探一下那道琉璃鏡面的堅韌程度,法訣所凝靈氣化形為一尾晶瑩剔透的幽綠靈蛇,倏忽竄入水中,在碧波中壯大身軀,粗如水桶的靈蛇速度快若閃電,輕輕一磕頭似的,悄無聲息撞在那海底劍氣鏡面之上,瞬間漾起圈圈漣漪,層層擴散開去,光彩絢爛,宛如一幅壁畫,靈蛇隻是這麼一磕,甫一相觸,便遭了那邊劍氣的反噬,靈氣碧蛇砰然碎裂,鏡面纖毫未損。
等到劉蛻駕馭流霞舟靠岸,聶翠娥回望一眼海上,劍氣將大海斬出溝壑,兩側海水受阻於經久不散的劍氣,始終未能合攏。
再等到聶翠娥跟隨劉蛻過了山門牌坊,禦風去往祖山觀景台,憑欄登高遠眺,她發現劍氣依然不曾消散,海中溝壑猶在,景象觸目驚心。
聶翠娥隻覺得匪夷所思,什麼境界的劍修,能夠有此渾厚道力?
當時內心惴惴,猜測莫非是齊老劍仙跟那「少年」切磋劍術?
她之前隻看到海上接劍者的側影,好像是個少年模樣的劍仙,此刻他站在一位手持綠竹杖的黃帽青年修士身邊,那「少年」面紅耳赤,一雙眼眸熠熠光彩,聆聽教誨狀。
他們旁邊還有個兩頰酡紅的貂帽少女,倒是有幾分嬌憨可愛,正在那兒蹦蹦跳跳,顛步甩手?
至於岸上遞劍者,一劍比一劍劍氣浩蕩,導緻她視野朦朧,當時所見,仿佛天地雲水皆在搖晃,聶翠娥也不敢施展神通隨便探究,生怕犯了山巔忌諱,不小心壞了師尊交代的事情,這趟遊歷就算打水漂了,屆時莫說功勞,苦勞都無半點。
聶翠娥驚疑不定,難道遞劍者,不是齊老劍仙,而是這位黃帽青年?
她在小心翼翼觀察小陌與那貂帽少女。
謝狗也在審視這位道號滿魄的大美人。
謝狗以心聲問道:「小陌,你覺得聶翠娥的修道資質怎麼樣?
」
小陌答道:「還不錯。
」
謝狗追問道:「那你覺得她比起狐國那個暫無道號、名叫丘卿的小姑娘,資質哪個更好?
」
小陌微微皺眉,大緻猜到謝狗的想法,立即否定道:「滿魄道友又不是狐族,還是荊蒿的親傳弟子,你想要傳授她狐族神通?
這裡邊犯了幾種山上忌諱,你自己數數看?
合適嗎?
」
遠古道士當中,曾有一位狐族共主,媚態無雙,蠱惑人間,擁有兩個道號,「竊鉤者」和「禍水」。
她在道場青丘之外,還曾在一個叫米脂的地方,也就是如今曳落河附近,聚眾生事,鬧出過很大的動靜。
小陌在明月皓彩中「醒來」之後,尤其是跟謝狗重逢於寶瓶洲,他就在奇怪一事,為何這頭天狐沒有重新現世,跟謝狗他們一起去見白澤。
謝狗咧嘴道:「那頭騷狐狸,浪蹄子,壞婆姨,當年趁我飛升不久,就擋道攔路,想睡我哩。
」
小陌疑惑道:「你們之間還有這種大道恩怨?
」
謝狗揉了揉貂帽,委屈道:「可不是,當時情況兇險,可怕極了。
」
小陌想了想,說道:「尋個空當,我們跟公子告個假,再告知中土文廟和白澤老爺,就說是私人恩怨,不牽涉任何外人,我們去趟蠻荒,找她一找。
」
閒聊過後,就要啟程趕路。
要先送董不得這撥私劍去龍象劍宗的私家仙家渡口,不著急禦風,隻是徒步下山。
謝狗的仿冒三山符,總要觀想三山才能祭出,海上島嶼間往往相距遙遠,撐不起一場遠遊,期間很容易出紕漏,輕則迷路,劍修們跌落海中,變成落湯雞,重則魂魄受損,受那水禍災殃的衝擊。
萬一有幾個路癡,直接跑去桐葉洲,或是拐到北俱蘆洲,耽誤了慶典,算哪門子事嘛。
剛好劉蛻送來一艘流霞舟,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頭來。
「悠然神遊千載,存想萬山壯哉。
」
下山路中,貂帽少女擡起胳膊,雙指併攏,用那剛剛從市井坊間草台班子學來的戲腔,與旁人說那三山符的品相不俗,先前在飛升城台階上,還有離開飛升城之前,兩場包袱齋,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清清爽爽,謝狗賣了「一些」三山符給那當刑官的齊狩,還剩下兩摞,她自認做買賣還是老道的,若是一口氣出貨太多,就顯得沒那麼價值連城。
謝狗雙指搖晃,娓娓道來,「故而此符名為悠哉符,是早年一位功高德滿的奇人異士,偶然道上相逢,他見我學道心堅,反覆考驗,終於願意將這道上仙符籙傳授下來,臨別之際,神人反覆叮嚀,讓我將此符發揚光大,不可妄用此符於歪門邪道,務必行正道,積累善功……」
小陌聽得頭疼,除了符籙是假冒的,她也沒一句話是真的。
仔細問過一些符籙的使用之法、功效,華清恭和聶翠娥卻是十分動心,劉蛻更是心動不已,結果他一問價格,竟然才是一顆穀雨錢,劉蛻便開始猶豫起來,如此廉價,難道有坑?
若是那「小陌」賣符,劉蛻二話不說便包圓了,這「謝狗」如此使勁吆喝,劉蛻隻覺得有詐。
齊廷濟隨口笑問道:「要不要喊上謝松花、司徒積玉他們一起參加典禮?
」
陳平安搖搖頭,「大家都很忙,沒必要跨洲遠遊,光是趕路就不輕鬆。
」
寧姚說道:「其實可以好好聚一次,剛好齊城主,小陌還有狗子他們都在,不光是那撥孩子,還有竹酒他們幾個,許多練劍難題,可以一併問了,機會難得。
說不定偶然一兩句話,就要好過他們不得其法的埋頭練劍數年光陰。
」
小陌點頭附議,「公子,還是山主夫人考慮更周全些。
」
謝狗小雞啄米,「我傳授劍術,可是絕頂好手!
大師傅,總把頭,絕非浪得虛名。
」
陳平安搖頭說道:「參加此次京城慶典就算了,還是等下次三宗共同議事再說吧。
」
寧姚點點頭。
自從那場問劍過後,梅澹蕩就打定主意要糾纏小陌先生了。
先前切磋,小陌遞出的第一劍,是將境界壓在仙人境圓滿,第二劍也才是飛升。
而且還是小陌第一劍掂量過梅澹蕩的仙人境底蘊,收手頗多了。
梅澹蕩就已經完全接不住,小陌也懶得繼續遞出第三劍,見什麼十四境的大道風光,拿命見?
當時等到梅澹蕩返回觀景台,就一直待在小陌先生身邊不肯挪步。
小陌直言不諱,說他底子不錯,就是岔路太多,說了一連串需要調整方向的細節。
與人傳道說劍之時,小陌氣勢渾然一變,與道氣劍意皆無關,劍修論劍,豈可兒戲。
謝狗也在一旁隨便補了幾句「金玉良言」,梅澹蕩言下有悟,心情激盪不已。
陳平安聽了幾耳朵,聽不太懂,或者聽得懂卻做不到,小陌謝狗他們隨便一個淺顯道理,便要牽扯到劍氣流轉、升降、迴旋數十座氣府的靈氣調配等細緻學問,況且劍氣的快慢、粗淺,都要因人而異、因地而異。
看那寧姚和陸芝,她們都能一起聊幾句,給出不同的見解。
梅大劍仙也是個沒眼力勁的,還問隱官有無高見。
陳平安面帶微笑,咬緊後牙槽,說沒有。
謝狗卻是秘密通風報信,說梅澹蕩內心愈發覺得隱官大人高深莫測了。
陳平安微笑點頭,有見地。
對於這撥飛升城的嶄新私劍,該提醒的,大方向也好,細節也罷,在飛升城和龍象劍宗祖師堂兩個地方,都已經仔細提醒過了,陳平安沒有更多的叮囑,隻是讓他們單獨在外,小心再小心,不可急功近利,他陳平安這邊也好,飛升城也罷,都沒有任何考核的意味,你們就隻當是一場隨緣而走的紅塵歷練即可,碰到過不去的難關,實在紮手的點子,什麼都別想,就記得一句話,不要自己一味扛事,大可以喊幫手圍毆他。
將他們一路送到了名為「清涼地」的仙家渡口。
今天晚些時候,就會有兩艘跨洲渡船先後路過此地,分別去往扶搖洲和中土神洲,董不得不用選址,隻需要單獨禦劍去往雨龍宗即可。
方才寧姚跟陸芝,與董不得聊了些什麼,不得而知。
劉蛻運轉神通,先將那艘流霞舟搬來此地,齊廷濟他們一起登船。
劉蛻本就想要去寶瓶洲遊覽一番,華清恭也沒有理由順路都不去,聶翠娥陪著自己走了半座扶搖洲,華清恭總不能到了南婆娑洲,就不管她了,剛好華清恭也想去寶瓶洲的大驪王朝看看。
再說了,披雲山就是年輕隱官那座落魄山的隔壁鄰居,魏神君的夜遊宴,如今在浩然山上,誰人不知,哪個不曉?
此夜若無月,今年虛過秋。
講的是一年中秋佳節,豈能不看團圓月。
同樣的道理,到了寶瓶洲,總要逛一逛昔年的驪珠洞天,以及看過號稱浩然第一夜遊宴的披雲山,才算不虛此行。
華清恭祖籍果州,她家族祖上,是出過一位飛升境大修士的,還是一位功德圓滿的女道士,按照文廟正統的史書記載,一句「果州女道士華靈孚於佑聖宮畫符化虹白日上升」,確鑿無疑。
可惜兩千年以來家族子弟,無一人未能繼承道法衣缽,研習符籙大道。
華清恭便隨身攜帶有一座破碎洞天作為道場,名為「水殿」,便是這位女祖師昔年證道的上升地。
重新登船,華清恭便在她那間屋內,打開了水殿禁制,將這座珍貴異常的道場顯露出來,除了聶翠娥他們幾個,還邀請一口一個「華姐姐」的貂帽少女一起來此相聚,一座水殿涼亭附近,水運沛然,靈氣濃郁,有那一尾尾以符籙畫就的金色遊魚懸空遊曳,輕輕環繞亭柱,搖頭擺尾,荷花朵朵、荷葉田田如立水中……他們宛如置身於一座海底水精宮內。
謝狗雙手叉腰,站在亭外。
一副楹聯,梳頭叩齒叉手洗腳長生事,種花讀書耕田織布太平人。
匾額是那「見風月來」。
陳平安沒有著急登上流霞舟,隻是帶著範大澈與董不得他們多聊幾句。
跟他們約好,在某洲選好了落腳點,就去一趟大驪王朝京城的國師府,一枚養劍葫,一筆神仙錢,是他們作為大驪刑部秘密供奉的「俸祿」,到時候養劍葫自己留著,至於那筆神仙錢,可以用來購買大驪國庫內的法寶靈器,他陳平安會事先跟刑部管事的侍郎趙繇通氣,這傢夥去過飛升城,自己人。
他們倆私底下標好價格,你們各憑眼緣和煉劍所需,從中選取……這件事是需要在大驪小朝會走流程、有個過場且一定會被記錄在冊的,所以不好太過明目張膽,你們理解一二……若有額外心儀的物件,隻管開口,不用計較是否價廉物美,就由他這個國師來掏腰包墊付。
範大澈突然說道:「隱官大人,我可不可以改變主意,也去某洲歷練一遭?
」
陳平安笑道:「好事。
」
範大澈就是這般性格,下了決心又有些猶豫不決。
陳平安氣笑道:「上了桌你不請客敬酒,我便不會喝酒了?
」
一位女子劍修笑眯眯道:「隱官大人,我如果與你心聲言語幾句,寧姚聽得見嗎?
」
陳平安如臨大敵。
這跟寧姚聽不聽得見關係不大啊。
這位龍門境女子劍修卻是不管不顧,神色如常,語氣平靜,先說了個昔年好友的名字,再說她朋友經常光顧酒鋪,如何如何。
陳平安沉默片刻,最後說道:「浩然天下,終究不是劍氣長城,紅塵滾滾,花繁柳密,富貴榮華,名利枷鎖,此間好與不好,你們肯定都會切身領略一番的,也不必太過忌憚,隻是一味退避,熱鬧場中走著便是,隻希望你們時常回頭看一看來時路,偶爾轉念想一想何謂純粹劍修,相信諸位一定都會有所收穫的。
山水迢迢,萬千珍重,後會有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