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2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中)
當然朱斂跟他切磋的時候,是真心狠手辣了。
可是每當陳平安奄奄一息躺在角落,看著朱斂給老人打得那叫一個淒慘,立即就覺得自己其實算幸運的了。
不過朱斂拳至盡興之時,那種近乎“走火入魔”卻依舊心境剔透無垢的忘我狀態,確實讓陳平安大開眼界。
想必每次收官,崔誠都故意不讓他暈死過去,也有讓自己觀戰的念頭。
如果不是年齡懸殊,還有朱斂無比堅持的主仆之分,兩人真是一雙難兄難弟了。
這天深夜時分,兩人坐在石桌旁。
朱斂瞥了眼竹樓,躍躍欲試,好不容易才忍住沒朝那邊破口大罵,以便討一頓飽拳吃吃。
陳平安無言以對。
自己最多不過是還算吃苦,這朱斂則是吃苦方是真正享福。
朱斂感慨道:“老前輩純粹以金身境,打我一個遠遊境,一樣打得我哭爹喊娘,少爺當年以五境,硬扛我的金身境出手,前輩與少爺,不愧都是世間罕有的天才。
”
陳平安提醒道:“別扯上我。
”
朱斂突然正色道:“老前輩用心良苦。
”
陳平安點頭道:“是希望我知道,對待習武一事的態度,世間還有朱斂你們這樣的存在,我陳平安這點毅力,根本不算什麽。
”
朱斂一臉愧疚道:“每次出拳打在少爺身上,痛在老奴心坎啊。
”
陳平安氣笑道:“你可拉倒吧。
”
朱斂歎了口氣,“岑鴛機走樁一事,還是慢了。
”
陳平安點點頭,沒有為岑鴛機刻意說什麽好話,不過還是說了句公道話,“總不能奢望人人學你。
便是我當年,也是為了吊命才那般刻苦。
”
朱斂搖頭道:“少爺別這麽說,不然對不住活命無礙之後,之後少爺打得那一百多萬拳。
”
陳平安問道:“有沒有法子,既可以不影響岑鴛機的心境,又可以以一種相對順其自然的方式,拔高她的拳意?
”
朱斂點頭道:“倒是有一個法子,就是少爺的犧牲會比較大。
”
陳平安好奇道:“說說看。
”
朱斂神色扭捏,壓低嗓音道:“少爺可以假裝是那見色起意的無良山主,但是武道境界又不至於太高,她在某個月黑風高夜,一番掙紮之後,在少爺你即將得手之時,老奴湊巧出現,幫著她磕頭求情,少爺礙於顏面,暫時憤懣離去,隻是跨出門檻的時候,回首望去床榻一眼,眼神猶有不甘,然後老奴就寬慰她一番,好教岑鴛機覺得隻要她更加用心練拳,就能夠早些打贏了少爺,免去那騷擾之苦……”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好幾口酒壓驚。
最後問道:“你我位置怎麽不換一下?
”
朱斂無奈道:“岑鴛機又不是真傻,不會相信的。
而且小姑娘一旦真相信了,恐怕就算拚死也要偷跑下山了。
”
陳平安又問道:“我就奇怪了,岑鴛機怎麽就覺得你是好人,我是壞人來著?
”
朱斂想了想,“男人不壞,女人不愛?
”
陳平安在猶豫要不要請那把劍仙出鞘,將朱斂砍個半死。
朱斂不再開玩笑,舔著臉跟陳平安討要一壺酒喝,說是身為忠心耿耿的老仆,忍著肚子裡的酒蟲造反,在埋酒那會兒,仍是沒敢私藏幾壇好酒,這會兒悔青了腸子。
陳平安讓他滾蛋。
朱斂知道是真沒戲了,微笑道:“少爺,你還這麽年輕,對待男女之事就如此古闆,會不會過於迂腐無趣了些?
哪個好男兒,沒幾個紅顏知己?
”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在腰間,雙手籠袖,望向遠方,輕聲道:“以後行走四方,如果真有女子喜歡我,我未必攔得住,可我這輩子能不能隻喜歡一個人,是做得到的,也必須做到。
”
朱斂撓撓頭,沒有說話。
陳平安等了半天,轉頭打趣道:“破天荒沒個馬屁話跟上?
”
朱斂搖搖頭,喃喃道:“世間唯有癡情,不容他人取笑。
”
陳平安有感而發,“不是癡情人,說不出這種話。
”
朱斂一拍桌子,道:“果然少爺才是深藏不露的高人,這等馬屁,了無痕跡,老奴遜色遠矣!
”
陳平安有些牙癢癢,皮笑肉不笑道:“朱斂你等著,等我哪天跟你同境了,走著瞧。
”
朱斂點頭道:“說不定就是明天的事兒,簡單得很。
”
瞧著朱斂那一臉老奴有半個字假話就給雷劈的表情,陳平安給噎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沉默片刻。
陳平安問道:“看得出來,裴錢和兩個小家夥很合得來,隻不過我這些年都不在家裡,有沒有什麽我沒有瞧見的問題,給遺漏了,但是你又覺得不合適說的?
如果真有,朱斂,可以說說看。
”
朱斂搖頭笑道:“在少爺這邊,無話不可說。
”
陳平安哀歎一聲,有些無奈,伸手指了指朱斂,表示自己無話可說了。
“如今落魄山人還是少,問題不多。
一些家外事務,大的,少爺已經自己辦了,小的,例如每年給當年那些救濟過少爺的街坊鄰裡,報恩饋贈一事,當年阮姑娘也訂了章法,加上兩間鋪子,老奴接手後,不過就是按部就班,並不複雜。
許多戶人家,如今已經搬去了郡城,發跡了,一些便好言拒絕了老奴的禮物,但是次次登門拜年,還是客客氣氣,一些呢,便是有了錢,反而愈發人心不足,老奴呢,一些不太過分的,也順著他們,反正以後落魄山就算不虧欠他們半點了,一些個獅子大開口,不理睬便是。
至於那些如今尚且窮困的門戶,老奴錢沒多給,但是人會多見幾次,去他們家中坐一坐,時不時隨口一問,有何急需,能辦就辦,不能辦,也就裝傻。
”
朱斂娓娓道來。
如果了解朱斂在藕花福地的人生,就會知道朱斂處理俗世庶務一事,大到廟堂沙場,小到家長裡短,信手拈來,舉重若輕。
朱斂笑眯起眼,望著這個習慣了想這想那想所有人的青衫年輕人,“此外便是有些小問題,我不方便代替少爺去說、去做的,等到少爺到了落魄山,便煙消雲散了,這是真心話。
所以少爺,我又有一句真心話要講了,不管離家多遠,遊歷如何艱辛,一定要回來,落魄山,不怕等。
”
陳平安點點頭。
朱斂微笑道:“這就很夠了。
少爺將來遠遊北俱蘆洲,無需太擔心落魄山,有崔老前輩,有老奴,如今又有大風兄弟,少爺不用太擔心。
”
陳平安還是點頭,隨後好奇問道:“為何石柔如今對你,沒了之前的那份戒備和疏遠?
”
朱斂訕笑道:“有可能是石柔瞧著老奴久了,覺得其實相貌並非真的不堪入目?
畢竟老奴當年在藕花福地,那可是被譽為謫仙人、貴公子的風流俊彥。
”
陳平安瞥了眼朱斂,搖頭道:“反正我是看不出來。
”
朱斂雙手籠袖,眯眼而笑,笑得肩膀抖動,似乎在緬懷當年豪情,“少爺你是不知道,當年不知多少藕花福地的女子,哪怕隻是見了老奴的畫像一眼,就誤了終身。
”
陳平安笑問道:“你當年,比得上如今少年容貌的崔東山嗎?
”
朱斂想了想,一本正經道:“實不相瞞,絕非老奴自誇,當年風采猶有過之。
”
陳平安感慨道:“那真的很欠揍啊。
”
朱斂笑道:“所以老奴才要跑去學武嘛,不然得擔心哪天屁股不保。
”
陳平安愣了一下,才領悟到朱斂的言下之意,陳平安沒有轉頭,“這話有本事跟老前輩說去。
”
朱斂偷著樂呵,擺手道:“那就是真找死了。
”
陳平安說道:“不知道盧白象,隋右邊,魏羨三人,如今怎樣了。
”
朱斂神色略帶譏諷,不過語氣淡漠:“各奔前程罷了。
一個不如一個。
”
陳平安笑道:“背地裡告刁狀?
”
朱斂嘿然一笑,“少爺洞察人心,神人也。
”
陳平安突然說道:“朱斂,如果哪天你想要出去走走,打聲招呼就行了,不是什麽客氣話,跟你我真不用客氣。
”
朱斂搖頭道:“少爺的好意,心領了,但是老奴是真不願意出遠門,在藕花福地,走得夠多了,為家為國,為孝為忠,很累人。
再說了,最後一程江湖路,尤其是南苑國那場天下十人之爭,就是為我自己走的,這輩子怎麽都該無怨無悔了。
自知者少苦,知足者常樂……少爺,這句話,說得還不錯吧,能不能刻在竹簡上?
”
陳平安一開始聽得很認真,結果朱斂自己最後一句話破功了,陳平安黑著臉站起身,去往一樓屋子。
朱斂站起身,目送陳平安離去,關門後,這才重新坐回位置。
佝僂老人獨自遠眺夜景。
山中松子簌簌落,月下草蟲切切鳴。
真乃人間止境也。
夫複何求。
片刻之後。
這位心止如水的遠遊境武夫,環顧四周,四下無人,偷偷從懷中摸出一本書籍,蘸了蘸口水,開始翻書,秋夜月明讀禁書,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