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4章 雙雙入城(2)
城外,離城還有三裡路,徐鳳年騎馬在行人如織的驛道上,刻意收斂氣機,沒了海市蜃樓,頓時大汗淋漓,與常人無異,徐鳳年沒有著急入城,驛路兩側樹蔭深重,不過應該是有規矩律令使然,販賣西瓜的瓜農都不敢靠近驛道,隻是在距離道路二十步外搭棚販賣吆喝,徐鳳年翻身下馬,牽馬走出驛道,走在砂礫地上,商賈旅人多有討價還價,精於砍價的,能從一斤瓜五十文殺到十文錢,徐鳳年牽馬慢行,看到一個健壯老農攤前豎了一塊木闆,以炭筆寫就“一瓜百文,任挑任選”,徐鳳年看了眼被曬得黝黑的瓜農,蹲在地上的後者也投來視線,後者好像見他錢囊不癟,咧嘴笑道:“這位公子哥,挑一個?
不好吃,不要你一文錢!
”
本想繼續向前的徐鳳年停腳打趣道:“就算好吃,我要偏偏說不好吃,你還收不收錢?
”
老農眼神不似那些刁民,說道:“還是不收。
”
徐鳳年松開韁繩,蹲下去,一堆西瓜,無從下手,“老伯幫忙挑個。
”
老農端過一條小闆凳給徐鳳年,在西瓜上敲彈,捧起放下,然後挑了一個個頭不小的西瓜,足有七八斤,一拳砸下,手法嫻熟,西瓜脆裂,大緻對半破開,遞給徐鳳年,徐鳳年掰開西瓜,一邊吃一邊問道:“這瓜賣得可不便宜。
”
老農笑道:“別的地方壓價也能壓到一斤十文錢,不過我瓜地好,出來的瓜也甜,公子你瞧瞧,我這兒的瓜怎麽都有五斤以上,一些大的,得有十幾斤,其實怎麽賣都不算貴,要是眼窩子淺些的客人,隻挑個頭大的,一個瓜平攤下來,一斤還不到十文,不過要我說,這瓜還是七八斤的最好吃,算是一斤十二三文錢的樣子。
我家裡也有些生財營生,不圖靠著這個掙錢發家,而且不想因為幾文錢,跟附近那些隻靠賣瓜維持生計的瓜農起了齷齪,人往世上走一遭,都不容易,有個溫飽就夠了。
”
徐鳳年沒料到老農如此健談,笑了笑,“難怪老哥有股子精神氣在,原來是心寬啊。
”
已是花甲之年卻不見絲毫腐朽疲態的瓜農自己也剖了個瓜,也不去吃瓜心,從邊緣啃起,將好東西留在最後的架勢,跟徐鳳年的吃法如出一轍,略顯小家子氣,老農瞅見這一幕,會心微笑,說道:“我也讀過一些書,不多,說話也喜歡抖摟一些書籍上偷搬來的言辭,生怕被公子這般的讀書人看輕了。
”
徐鳳年自嘲道:“老伯這是罵我呢。
”
老伯拿袖口抹了抹嘴角,爽朗笑道:“可不敢,我是真心羨慕讀書人。
”
徐鳳年點頭道:“整天指點江山,治國平天下,好像什麽都會做,缺了他們就萬萬不行,其實什麽都做不來。
老伯,讀書人來賣瓜,賣得過周邊的瓜農?
”
老伯搖頭道:“公子以偏概全了,讀書人也有文武都不差的厲害角色,春秋期間可是出了不少的儒將。
”
似乎怕言語惹惱了公子哥,怕徐鳳年不付錢,老瓜農笑道:“讀書人有讀書人的活,在書上賺取千鍾粟黃金屋後,能為百姓鳴不平是更好,賣瓜就交由我這樣的老家夥來做,井水不犯河水,就都過上好日子了。
如公子你在年輕時候負笈遊學,讀萬卷書行萬裡路,就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
徐鳳年啃著西瓜笑道:“老伯這番見識,可謂真知灼見。
的確是市井臥虎藏龍。
”
老瓜農被一個讀書士子溜須拍馬,格外開心,滄桑臉龐上每一條皺紋都透著舒心愜意,“公子聽得進去老頭子的廢話,才是真名士。
”
徐鳳年笑眯眯問道:“那這個瓜?
”
老農愣了一下,一臉無奈,說道:“賣你五十文,不能再少了。
”
徐鳳年吃完了大半西瓜,從錢囊掏出一粒小碎銀,約莫百文錢的分量,交給言談不俗也不算太雅的老瓜農,說道:“別找我餘錢了,就當買了兩個瓜,一個送老伯吃的。
”
老瓜農又愣了一下,稱讚道:“誰說讀書人賣不來瓜,公子來賣,保準用不了幾年功夫,就能去城內置辦一棟不小的宅子。
”
徐鳳年也是無奈道:“老伯這麽說,我也實在是吃不下第二個瓜了。
”
老農爽快道:“瞧公子說的,等會兒老頭我送你一個布袋,拿兩個瓜掛在馬背上,到了城裡找一處有井水的客棧冰鎮著,撈起來再說,涼心得很。
”
徐鳳年吃完了瓜,坐在小闆凳上遙望武侯城內風光,興許是身處綠洲的緣故,沿著驛道滿目眺望而去,雲層厚重,層層鋪疊,直直下墜,好似就要壓在了城中,極有九天之雲下垂的氣魄,天地之間隻差一線。
這一線之中,又以城內一棟翹簷建築最為紮眼。
順著徐鳳年的視線,老農說道:“那裡是雷鳴寺,一進寺門,就可看到兩排十八尊怒目怖畏的天王力士,膽子小的,心中有愧,都不敢去燒香拜佛。
寺外頭就是西河州鼎鼎大名的歡喜泉,算是與金剛怒目相對的菩薩低眉,身份顯赫的才子佳人們都樂意繞寺瀏覽,歡喜泉這些年愈發烏煙瘴氣了,其實沒啥好看的。
公子如果信佛,還是要去一趟雷鳴寺為好。
公子放心,城內大人物不少,不過明著欺男霸女的,不好說一個沒有,但也屈指可數,公子又是讀書人,就更欺負不到你頭上。
”
徐鳳年笑道:“老伯這麽說,可見西河州持節令不光是治軍有法,而且治政有方,是當之無愧的朝廷棟梁。
”
老農笑了笑,搖頭道:“我說了做不得準。
”
徐鳳年望著真真切切高聳入雲的雷鳴寺,自言自語道:“凡人一生求自在。
”
蹲著的老農捧著空瓜,歎氣道:“菩薩一場空歡喜。
”
兩人相視一笑。
徐鳳年起身後,老瓜農果真挑了兩個瓜裝入兩個布袋送給他,徐鳳年也不推脫,坦然收下,馬背左右兩側各懸一個,上馬後,坐在馬背抱拳告辭,老瓜農一臉笑容擺擺手。
人生萍水相逢聚又散,經不起推敲,大多都是再不相見,能兩不相憎,甚至留個好念想就十分難能可貴了。
徐鳳年也不去想這一茬,隻當遇上了個有意思的北莽老人,心中所想,還是接下來的武侯城潛行。
說不定就是一場兇險不下那次拓跋春隼的刺殺與狩獵。
以往在看似鐵桶一座實則暗流湧動的北涼,都是三教九流的人物尋仇尋到他頭上,種種故事傳奇無數悲歡離合,匯聚一起,都能編寫出一本《如何刺殺人屠徐驍和紈絝世子的一百種方法》,再加上一本《刺客死士的死法大全》。
這些死人,絕大多數都至死不渝,賠上性命也要飛蝶撲火,不過許多所謂的血海深仇,卻是追溯到爺爺那一輩,但殺起世子殿下,沒有誰會心慈手軟。
徐鳳年更清楚,等他哪天世襲罔替了北涼王,刺殺次數隻會更多,不會減少。
其中道理很直白,殺不死那個號稱連閻王爺都不敢收的人屠,還不殺不掉一個連軍權都爭不過外姓人的膏粱子弟?
陳芝豹不殺徐鳳年,有的是人來殺,都不需要白衣戰仙去借刀殺人。
徐鳳年背劍背箱背瓜,徑直前往武侯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