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7章 師父和草鞋(2)
徒弟的拆台讓老道士顏面盡失,氣得一記闆栗砸在孩子頭上,“吃吃吃,就曉得吃。
你這不上進的吃貨憨貨!
”
孩子若是沒有外人在場,被師父訓斥打罵也無妨,隻是他對那個年輕士子打從見面起就無好感,這會兒感覺丟了天大面子,紅了眼睛跟駱道人狠狠對視,身為小觀監院的師父哪來什麽高人氣度,怒喝一聲伸手,然後就給了徒弟手心十幾下,孩子經不住打,老人又卯足勁了拍,小手瞬間通紅,又吃疼又委屈,嚎啕大哭,瞥見那怎麽看怎麽不順眼的士子似笑非笑,更覺得傷心欲絕,起身就跑去弱水邊上蹲著,撿起石子往河裡丟。
老道人眼不見為淨,對徐鳳年語重心長說道:“道門修行,即便眼現螢火鉤鏈,可要是不得正-法,還是會被禪宗斥為光影門頭,這一半是因為佛家從心性入手,不注重身體錘煉,更無道教內丹一說,因此視作障道。
還有一半則是的確有走火入魔之嫌疑,公子如果有心研習靜坐,不可不察。
隻是貧道也是瞎子過河瞎摸索,用自己的話說便是借假修真,說出去恐怕會讓大觀裡的真人們笑話死。
貧道限於資質,至今未能內聞檀香,不提那些證道飛升,便是那些小長生,也遙不可及。
貧道這個徒兒,也是苦命孩子,雖說不懂事,根骨和心性其實不差,貧道就想著能讓他以後少受些罪,徐公子莫要怪他整天闆著一張臭臉,孩子太小,走了千裡路,腳底闆都換了好幾層老繭,自小又把燕羊觀當成了家,總是開心不起來的。
”
徐鳳年微笑搖頭道:“駱監院言重了,是我沒孩子緣。
誰家孩子見著我都少有好臉色。
”
駱道人輕聲感慨道:“咱們人啊,就如一杯晃動濁水,靜置以後,方見杯底汙垢。
有病方知身是苦,健時多向亂中忙。
”
徐鳳年略作思索,點頭道:“一間空屋,看似潔淨,唯有陽光透窗,才知塵埃萬千。
道門中人入一品,一入即是指玄境,這恐怕就是在這一動一靜之中的感悟。
”
躋身金剛境以後,不論觀瀑觀河,依稀可見某種細如發的殘留軌跡,若是達到指玄境,是否可以產生一種預知?
徐鳳年陷入沉思,秦帝陵中洛陽在銅門外抽絲剝繭,帶給他極大震撼。
駱道人咀嚼一番,然後一臉神往道:“一品境界啊,貧道可不敢想。
”
三人一直沿著弱水往西北前行,每逢停留歇息也都是滿天星光下臨水而睡,最後一次歇腳,徐鳳年第二天就要與這對師徒分離,後者趕往黃河,再沿黃河乘船逆流,去道德宗參加那場聲勢浩大水陸道場,徐鳳年則不用拐彎,再走上半旬就可以見到此次北莽之行的最終目標人物。
這一夜,夏秋兩季交匯,星垂蒼穹,頭頂一條銀河璀璨,北地天低,看上去幾乎觸手可及,徐鳳年坐在弱水河邊上發呆,收斂思緒,轉頭看去,駱道人的小徒弟站在不遠處,猶豫不決,看到徐鳳年視線投來,轉身就跑,可跑出去十幾步又止住身形,掉頭往河邊不情不願走來。
小孩不喜歡徐鳳年都擺在臉上,也不知道今夜為何肯主動說話,一屁股坐下後,兩兩沉默,終於還是孩子熬不住,開口問道:“姓徐的,你聽說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個說法嗎?
”
徐鳳年點了點頭。
孩子皺緊眉頭,正兒八經問道:“一丈總比一尺高吧?
我每次問師父為何魔要比道還要高出九尺,師父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總是轉移話題,你懂不懂?
”
徐鳳年笑道:“我也不太懂。
”
小孩子撇了撇嘴,不屑道:“你也沒的啥學問,連靜坐都不會,還得我師父教你。
”
徐鳳年點頭道:“你師父本來學問就大,否則也當不上你們燕羊觀的監院,我比不過他又不丟人。
”
孩子一臉驕傲道:“誰都說我師父算命準!
”
徐鳳年望向細碎星光搖晃在河面上的弱水,沒有作聲。
孩子說出真相,“師父臨睡前讓我來跟你說聲謝,我本來是不願意的,可他是我師父,總得聽他的話。
”
徐鳳年自嘲道:“你倒是實誠人。
”
孩子不再樂意搭理這個家夥,把腦袋擱在彎曲膝蓋上,望著弱水怔怔出神。
他轉頭慢慢說道:“那天渡河,我真是看見了穿紅袍的女水鬼,你信不信?
”
徐鳳年笑道:“信。
”
說話間,弱水中一抹鮮紅遊走而逝。
徐鳳年想了想,從書箱拿出一疊草鞋,有三雙,抽出兩雙給孩子,“本來隻做了一雙,後來見著你們,就又做了兩雙。
你不嫌棄,就當離別之禮。
”
孩子驚訝啊了一聲,猶豫了一片刻,還是接過兩雙草鞋,這會兒是真不那麽討厭眼前遊學士子了。
孩子抱著草鞋,喂了一聲,好奇問道:“你也會編織草鞋啊,那你送誰?
”
徐鳳年平靜望向水面,輕聲道:“你有師父,我也有師父啊。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