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7章 噤若寒蟬(五)(2)
但是看著這位正襟危坐的前輩不急不緩寫了百餘字,年輕人就有些著急了,小聲提醒道:“先生可否稍稍寫快些。
”
衍聖公點頭笑道:“好的。
”
看著那他果真加快速度落筆,很擔心墨錠不夠支撐抄完碑文的年輕人悄悄松了口氣,不過等那人又寫了兩百字後,年輕人隻得厚著臉皮說道:“先生……”
衍聖公歉意道:“知道了,再快些。
”
隨著時間的推移,年輕人又開始著急起來。
可事不過三,他實在沒那臉皮再念叨這位好心的前輩讀書人,隻是他今天好不容易才佔到就近抄寫碑文的位置,明天就未必有這麽幸運了,京城有夜禁,隻有近水樓台的國
子監學子,才能讓官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著他們挑燈夜抄書。
而且就算囊中羞澀的他有幸求學於國子監,也委實心疼購置燈油的銀錢,所以隻能在烈日下才有搶佔一席之地的機會。
雖然沒有擡頭,但已經好像察覺到年輕人的焦急,儒士一邊落筆一邊說道:“真的不能再快了。
”
年輕人大概是破罐子破摔了,咬咬牙,笑道:“先生,不急。
”
而那個中年儒士好似也就順杆子往上爬了,一本正經道:“寫字行文,讀書做學問,都是一輩子的事情,慢一些,紮實一些,方能徐徐見功。
”
兩腿發麻的年輕人乾脆一屁股坐在地上,聽到頗似酸儒的言語後,忍俊不禁道:“先生說的是。
”
衍聖公目不轉睛提筆書寫的同時,笑問道:“聽你的口音,是北涼人氏?
”
年輕人嗯了一聲,輕聲道:“晚生來自幽州胭脂郡,會試落選了。
”
衍聖公繼續問道:“怎麽,沒去找左散騎常侍陳大人或是洞淵閣大學士嚴大人?
不然找一找國子監左祭酒姚大人也好嘛。
這幾位都是北涼出身的大人物,據說對北涼士子都是多有照拂的。
”
年輕人坦誠道:“不是沒想過,隻是國子監大門我進不去。
而大學士府邸和陳少保的家門,估計更難,京城裡人都說宰相門房七品官,我又是臉皮薄的人,生怕自己好不容易走了十幾裡路,到頭來連敲個門都不敢。
再說有這來回二十多裡路的功夫,我還不如多抄些經書。
”
衍聖公微笑道:“聽你所講,不像是個急躁性子的,怎麽?
”
年輕人尷尬道:“這不總想著寫快些,就能少用些墨錠。
我們不比你們京城讀書人,還講究什麽濃墨淡墨枯筆渴筆的,像好些跟我一樣在北涼寒窗苦讀的同鄉,溪邊用手指蘸水在青石闆上寫,是寫。
用蘆葦杆子在地
上是寫,到了冬天在大雪地裡,拿把掃帚也能是寫。
嘿,到了京城,就算到了下雪天,就我住那地兒,門口好不容易有些積雪,一大早就給家家戶戶清掃乾淨了。
”
衍聖公會心一笑,半真半假打趣道:“你說京城人講究多,那我還真要跟你說個講究,不管是會試還是之後的殿試,寫什麽字是有很深學問的,像早年宋家父子主持科舉的時候,同等才學的文章,寫沒寫宋體字,名次就有高下了。
下一次春闈呢,不出意外是禮部尚書司馬樸華和禮部左侍郎晉蘭亭負責,其中司馬尚書的字,以前無人問津,在當上禮部主官後,‘自然而然’就流傳較廣了,你要臨摹雖不算容易,但也不算太難,記住一點便是,棄楷用行,終歸是無大錯的。
至於那位晉三郎,心高氣傲,在字一事上投其所好,沒有半點意思。
”
京城賣糖葫蘆的小販都敢說自己見過七八位黃紫公卿,一個儒士善意地侃侃而談,年輕人毫不奇怪,他感激道:“學生記住了。
”
衍聖公點頭道:“不迂腐,很好。
酸儒做不得。
”
年輕人忍不住又笑了。
衍聖公突然問道:“上次殿試,好像沒有北涼士子?
”
年輕人嗯了一聲,沒有多嘴。
內幕如何,太安城心知肚明。
離陽朝廷限制北涼會試名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上次春闈正趕上新涼王成功世襲罔替,尤其拒收聖旨一事跟朝廷鬧得很僵,北涼士子想要出人頭地,天時地利人和,一樣都沒有。
年輕人想了想,苦笑道:“當時一起進京的五人,四人在今年開春就都回去了,下馬嵬驛館那邊,會給咱們北涼落第士子返程的盤纏,所以四人都把餘下的銀錢都掏給我了,其實他們的道德文章,做得不比我差。
”
衍聖公納悶道:“怎麽回去了?
下一次會試,你們會順利許多的。
就算不知道這個……你們五人千裡迢迢來到京城,怎麽就不再搏一搏?
而且,當時北涼不是正要打仗嗎?
”
年輕人咧嘴笑道:“所以才回去啊。
”
衍聖公停下筆,若有所思,轉頭問道:“冒昧問一句,你們那位北涼王,為人如何?
”
年輕人自嘲道:“我一個窮書生,在北涼除了兩任家鄉縣令,就再沒見過什麽高官了,哪敢置喙王爺的好壞。
”
衍聖公把毛筆抵還給北涼寒士。
兩人換了個位置。
年輕人這次沒有急於落筆,望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那塊石碑,然後轉頭對那個猜不出身份的儒士說道:“先生,知道我們北涼樹起多少塊石碑了嗎?
也許有一天,會比國子監所有石碑上的字還要多。
我留在這裡,不是貪生怕死,是怕京城廟堂上隻有晉蘭亭這樣的北涼人,是怕整個離陽誤認為我們北涼讀書人,都如晉蘭亭這般不堪!
我自幼體弱多病,去上陣殺敵,恐怕隻能成為北莽蠻子的戰功,但是留在這裡,可能我今天隻能與先生你一人說這些,但同樣也許有一天,哪怕北涼打沒了,我還可以跟一百個一千個先生說這些。
”
衍聖公沒有再說什麽,站起身,走出幾步後,轉頭看了眼那個年輕北涼士子的消瘦背影。
這個兩次催促那儒士寫字快些的年輕人,肯定打破腦袋都想不到,天底下的皇帝,可以同時有幾個甚至十數個,但八百年以來,以至於千年以後,張家聖人衍聖公,一代傳一代,當世隻有一人。
而此時聚精會神抄書的年輕人,也沒有發現國子監大門口內聚集了數千學子,密密麻麻,全部瞠目結舌看著他跟那個“不知名”儒士的閑聊。
在國子監一大幫官員的約束下,沒有一人膽敢越過雷池跨出大門,前去打擾衍聖公。
這一天,當代衍聖公離開京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