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6章 麻衣如雪(1)
塞外荒漠上,有一騎西行,腰間佩有雙刀,男子穿了一身粗布麻衣。
涼州再往西,古有鳳翔臨謠青蒼三座軍鎮,控扼中原上遊,同時與鐵鐵門關互為犄角,一起鉗製廣袤西域地帶。
隻是如今三鎮早已荒棄,淪為十數萬流民的絕佳窩藏點,這些待罪之身的亡命之徒,尤為驍勇善戰,別說青壯男子,便是婦人與七八歲的孩子,隻要給他們一杆木矛,就敢跟北涼甲士拚命,涼州邊軍歷來就有拿流民演武練兵的習慣,這些罪民的血性,大半也是北涼鐵騎逼出來的,不得不狗急跳牆。
北涼遊弩手的篩選,第一件事就是丟進這裡,隻給一匹馬一張弩一柄涼刀,然後自求多福,能活下一個月,才算跨過了第一道門檻,死了的話,連收屍都是奢望,早給那幫恨北涼入骨的罪民鞭屍鞭到碎爛。
遠離邊境的陵州百姓都說在那兒長大的孩子,最喜歡踢著玩耍北涼陣亡軍士的頭骨,所以那裡的家夥,都人不人鬼不鬼,十分瘮人。
這一騎西去兩百裡時,就遇上了剛剛投入此地的一夥未來遊弩手,雙方一觸即發,根本沒有任何言語,粗麻男子輕描淡寫擋下了短弩攢射和兩撥衝鋒,不曾傷人,這些精銳甲士無功而返,就不再奢望啃下這塊硬骨頭,雖說返回涼州後斬首多寡跟賞銀多少掛鉤,隻是初衷仍是活下來,既然擺明了砍不下那廝的腦袋,在撿回一根根弩箭後就默默繞道離去。
這塊流民群聚之地,藏龍臥虎,不乏在離陽那邊犯事後逃竄塞外的江湖人士,能在這兒站穩腳跟的,不是武道境界高,就是精通旁門左道,因此那幫甲士遇上這名披白麻衣的佩刀騎士,並不覺得如何奇怪,倒是奇怪這個瞧著歲數不大的家夥竟然連一柄刀都沒有出鞘,就擋下了所有攻勢,讓他們心生忌憚。
十數萬魚龍混雜的流民並不分散,主要集中在由東往西青蒼臨謠鳳翔這三座從離陽地圖上除名的棄城,因為一旦分散開去,肯定就淪為北涼甲士的刀下鬼,流民少有兵器傍身,這樣的散兵遊勇,遇上有望成為北涼精銳斥候的成隊甲士,再不怕死也得死。
至於為何北涼不一鼓作氣攻下三城,能活著就屬萬幸的流民懶得去計較這個,巴不得北涼王老人家把他們當作一個屁給放了,不過聽說這位人屠已經死了,他們半信半疑,一開始或多或少松了口氣,然後三城都傳言新王上位,要拿他們開刀立威,很快就要大兵壓境,立即讓人提心吊膽起來。
這些流民其實最恨的是那個毒士李義山,當年徐家入主北涼,那些稍稍流露出異心的當地豪族門第,青壯都給趕盡殺絕,一個不剩,不高過馬背的孩子則被驅趕到此處,之後北涼甲士來此獵取軍功,以及不許涼州流入此地一斤鹽一塊鐵,都是出自李義山的授意,早年還有人貪慕榮華富貴,希冀著用三城秘密軍情當投名狀,以此跟北涼換一份安穩日子,結果就讓李義山下令宰殺殆盡,直接拋屍青蒼城外,所有流民這才徹底死心,姓李的那是鐵了心要讓他們做一輩子的孤魂野鬼啊!
至於老北涼王徐驍,以往流民倒是恨得一般,更多是畏懼,如今人屠死了,他們轉為恨了,因為有人有鼻子有眼地說了,人屠死前有遺言,要新王用二十萬流民給他陪葬,好在陰間湊足雄兵百萬,才可以去跟閻王爺扳手腕。
這種乍一聽相當匪夷所思的鬼話,在朝不保夕的流民之地,竟是沒人不信!
一騎臨近青蒼城,暮色中依稀可見幾處村莊的炊煙嫋嫋,這一帶就少有北涼騎卒膽敢肆無忌憚遊掠了,上一次,還是經略使大人的兒子跟一位重瞳子,來這兒遠遠繞城逛蕩了一圈。
佩刀男子牽馬而行,跟村口一戶泥屋人家討要了一瓢水,一家四口,一對膚色黝黑的健壯夫婦和一對沒鞋穿的子女,眼神異常生冷,大概是被訪客的腰間雙刀給震懾住,才壓下殺人越貨奪取馬匹的衝動,當家的漢子忍著肉疼,從水缸底艱難杓起一瓢濁水遞出去,那人不是自己喝水解渴,而是暴殄天物地用作洗刷馬鼻,這戶人家的兩個孩子都遠遠看著一人一馬,眼神熾熱。
在這兒,有把鐵刀,就更容易活下去,至於有匹好馬騎乘,純粹是件很奢侈的事情,有靠山還好說,否則等同於在臉上寫有“跪求一死”四個大字。
臉龐年輕頭髮卻灰白的騎士遞換葫蘆瓢的時候,斜眼瞥了下兩個孩子,同樣是看刀,倒馬關那兒有個稚童,是為了心目中那個乾乾淨淨的江湖夢,這裡的孩子,是想著被人殺時如何殺人,兩者有天壤之別,但沒有對錯之分。
牽馬離去前,他從鼓囊囊錢袋子掏出一塊分量很足的銀子丟出去,那漢子接住了銀子,狠狠咬下一口,朝他咧嘴一笑,眼神中談不上什麽感激。
沒多久,漢子喊上村子二十幾號青壯男子,提著家家戶戶可以少了暖被娘們獨獨不能少的木製長矛,還有些壯實婦人和稍大孩子也不甘落後,氣勢洶洶,截住了那不小心露了黃白物的外鄉遊子,說是攔截並不準確,因為那家夥出了村子沒多遠,就停下馬,好似一直在等他們。
那懸刀單騎,將錢袋子往身前空地上輕輕一扔,用地道的北涼腔調說了一句:“不怕死,有本事,就拿走。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