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2章 江湖再見沙場見(4)
江斧丁終於捏起那隻包子,緩緩吃掉,望向遠方輕聲笑道:“我給你的東西,你未必想要,況且長遠來看,也未必就是真的對你好。
不過我很快就要離開這座城了,以後也多半不會回來,不過我會想你這個小鬼頭的,也希望你過得好好的。
更希望將來如果有一天你長大了,我呢,恰好也還沒給土吃那一回,你就來找我,到時候我一定請你喝酒。
”
聽到這個江斧丁要離開武帝城,孩子心中有些失落,但是臉上沒有表露出來,隻是點頭嗯了一聲,說了一個好字。
江斧丁笑著單手托起那隻竹籠,眺望潮起潮落的遼闊海面,朗聲笑道:“君不見三山五嶽高在雲霄間,君不見西北無邊風沙痛殺人,君不見大江奔流到海不複回!
君且聽,人生不過百年,欲求神仙,隻在杯酒中!
”
小孩子也跟著豪氣橫生的江斧丁笑逐顏開,破天荒玩笑道:“以後見面,可要請我喝好酒。
”
江斧丁狠狠拋出那竹籠入海,伸手揉了揉孩子的腦袋,“都不是事兒!
”
孩子愣了愣,火急火燎道:“江斧丁!
你扔了包子籠作甚!
我還要給阿爺拿回去的!
”
江斧丁錯愕無言,很是理虧。
很久很久以後,那個老一輩宗師相繼逝去的江湖,會有個極有嚼頭的說法。
餘地龍不算那真無敵。
隻因世間猶有苟有方。
————
離陽廣陵江以南的百姓,很難想像有的地方在立夏時分尚未徹底結束霜凍。
這就是兩遼,這裡有黑山白水,這裡也許會落下離陽王朝的第一場雪,也會落下最後一場雪,這裡的隆冬風雪,被稱為大煙泡,遮天蔽日。
在去年冬的酷寒時節,有兩人在祁嘉節的親自護送下由京畿北進入了兩遼,能夠讓京城第一劍客如此興師動眾,自然是因為兩人中的那個於新郎,是多方勢力暗中竭力拉攏的武道宗師,在於新郎婉拒了當今天子的挽留後,皇帝趙篆便讓祁嘉節一路相送,用以打消其它勢力的覬覦念頭,作為王仙芝的首徒,與於新郎交好,那幾乎就等於是全盤接納了武帝城衣缽,樓荒,樓半闕,林鴉,其餘三人,就算不能為己用,最不濟也能與這些同氣連枝的頂尖高手接下一份善緣。
所以祁嘉節在邊境離別之際為天子捎了句話,告訴於新郎不論他何時返回太安城,皇帝陛下都會以朋友之禮相待。
在遼東錦州一條叫做松嫩河的河畔,有個沿河而居的小村莊,約莫百來戶,村裡青壯多是獵人,據傳某家的祖上在一生中曾經捕獲到兩頭海東青,都作為貢品送往了當時離陽設立在兩遼的都督府,這戶人家中作為傳家寶的那張製備精良的硬弓,正是都督府除賞金外的額外恩賜。
有兩個貴客借住在村子裡,去年冬末一夥獵戶遇上了一頭不知為何沒有進入冬眠的黑瞎子,正是恩人趕走了那頭巨熊,事後村子青壯都喜歡跟那個年輕男人討教幾手把式,而村子裡的孩子也喜歡與那個喜歡身穿綠衣的孩子一起玩耍。
入夏後,終於能夠脫掉厚重裘衣的綠衣女孩很開心,而且在那個冬天她生了凍瘡,她自己倒是不覺得有什麽難熬,倒是小於總是愧疚。
其實她一開始是不太喜歡兩遼的,因為剛進入這裡的時候正值風雪最盛,那種大煙炮的可怕天氣就像給了她和小於一個下馬威。
直到在這個村子停下腳步,她在那些新朋友的帶領下去結冰的河面上鑿洞釣魚,或是坐在木闆上在冰面上滑行,每天都可以跟十多個同齡人打雪仗,都讓她感到新鮮快樂。
所以小於說要動身去遼北的時候,她不樂意,然後小於就再沒有催促了。
久而久之,她和小於挺像是土生土長的遼東人了,小於會背著弓箭跟著村裡大人一起去狩獵,開始在老獵戶手把手的傳授下熬養幼鷹,而她也不再奇怪為什麽這兒的窗戶紙糊在外頭,為什麽家家戶戶都有大缸小缸的醃菜,為什麽大人教訓孩子的時候都要說再不聽話就吊到籃子裡。
今天,小於在幫村子裡一戶人家砍那種高半丈多、當地人稱為羊草的植物,用來造房屋,當然並不是羊吃的草,它的杆子空心,就跟她家鄉的竹子差不多。
她安安靜靜蹲在旁邊,看著小於拎刀砍草杆子的模樣,覺得挺帥氣的。
她記得高爺爺離開武帝城前一天,私下跟她聊天,說了很多人,很多人她都沒記住,隻有說到小於的時候,她格外上心,所以記得清清楚楚,高爺爺說當今天下劍客,某某某的際遇最好,誰誰誰的先天根骨最好,但是小於的練劍資質是最好的,沒有之一。
她蹲在地上,想到那個高爺爺,突然有些悲傷。
她其實知道他姓王,但是他長得那麽高,她喜歡喊他高爺爺,而他也從來沒有不高興。
然後她又想起另外一個人。
那個人在臨死前喊了她一聲綠袍兒。
小於說那個人很了不起的,都能讓高爺爺佩服了大半輩子。
她突然開口問道:“小於,高爺爺讓你找那個人,算是讓你代師收徒,可我們怎麽找啊?
”
於新郎轉頭微笑道:“總能找到的。
”
她哦了一聲,喊了一句我玩去了啊,起身後一溜煙就跑沒影了。
就像這個小閨女親哥哥的於新郎會心一笑,總怕她會覺得兩遼之行枯燥無聊,現在看來是多慮了。
唯一的麻煩就是這丫頭跟許多當地孩子學了好些方言俗語,比如什麽你彪啊,什麽滾犢子,什麽遠點兒刪著,想想就讓於新郎有些忍不住冒冷汗。
至於那個還不知道在哪旮旯的“小師弟”,那個某種意義上等於是師父的閉門弟子,眼下於新郎並不著急,他堅信該找到時自然就會見面,這是一種奇妙的直覺。
於新郎有耐心等待。
五百年江湖,隻有一個王仙芝,更隻有一個李淳罡。
黃昏中,於新郎幫村民忙過了活計,回到借住的屋子前,房子主人已經備好了晚飯,於新郎卻不知道那丫頭在哪裡瘋玩,就隻好學著村民那樣吼了一嗓子,很快就從河畔那邊傳來應答聲,她快步跑回,拎著裙擺輕盈邁過門檻,看到小於和那家人已經坐在了土坯砌成的炕上,因為等她都沒有動筷子,她朝小於做了鬼臉,然後歉意地坐在小於身邊,無奈的於新郎低聲提醒道:“哪有讓主人等客人吃飯的道理。
”
中年村婦對綠衣女孩那是打心眼喜歡,連忙笑道:“不打緊。
”
長有南人相貌的中年男人給於新郎倒了一杯酒,男人其實是外地人,媳婦是當地人,他的祖籍在東越,當年跟隨爺爺父親一同流徙錦州,不過比起洪嘉北奔還要更早,算是因禍得福,幸運躲過了那樁硝煙燒遍中原的春秋戰事,因為遼西是離陽的龍興之地,遼東也沾了不少光,雖然比不得遼西那邊享受朝廷的種種優待,但比起賦稅沉重的東越道百姓還是有著天壤之別,而且世人皆知有個異姓王當年便在錦州“虎出山林”,加上坐鎮兩遼的離陽藩王是膠東王趙睢,趙睢對轄境百姓也頗為善待,雖說北莽離陽對峙了很多年,但戰火一直沒有蔓延到這裡,所以哪怕是中年男人,也是自幼起便從不曾見識過沙場兵戈。
男人的家族在獲罪北徙時帶了一大箱子書籍,哪怕四代單傳,但一代代父教子讀書識字,竟是做到了許多中原士族都做不到的書香不斷。
於新郎選擇之所以在這家居住,也是對中年男人身上在北地極為少見的書卷氣感到親近。
當聽到於新郎說明天就要離開村子前往錦州城時,少了酒友的男人難免有些遺憾,大概是大半碗酒下肚,酒量不行酒品很行的中年人也就沒了太多交淺言深的忌諱,低聲笑問道:“於老弟,是去看那北涼王的祖居?
我跟你說實話啊,沒啥看頭,一來尋常人靠近不得,有藩王府邸的親衛盯著,二來很多人都說就是破屋兩三間,據傳不少去錦州城湊熱鬧的人都乘興而去敗興而歸了。
”
於新郎問道:“很多人去錦州?
”
男人哧溜一口咽下剩下那小半碗酒,笑道:“可不是,關於這檔子事,故事多了去嘍,咱們這兒離著錦州不過八十幾裡路,村裡尋著了值錢的東西,比如貂皮狐皮之類的,尤其是那名義上官家禁止私自挖采的老參,都放心交由我這個識得幾個字的‘帳房先生’去錦州城偷偷售賣,所以我對錦州城不陌生……”
婦人雖說對於新郎和小丫頭都極有好感,可當自己男人說到私售人參的時候,仍是偷偷在用腳踹了一下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