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4章 不堪言(3)
徐鳳年輕輕加重力道,微笑道:“先生這話說得就有些違心了,放心,我雖然是北涼將種子弟,卻也算聽得進別人言語,好話壞話,都不在意。
當然了,聽到好話,更開心些。
”
老人和徐鳳年一起推車南行,很快就要過橋渡河,老人回頭深深望了一眼巍峨城牆,突然跺腳道:“有些話,實在憋得難受,便是公子你拿我去拒北城問罪,小老兒也得一吐為快!
”
徐鳳年苦笑道:“得嘞,保準不是啥好話。
先生盡管說,我就當啥也沒聽見。
”
老人嘿嘿一笑,挺直腰杆,轉身向北,伸手指了指那座拒北城,“公子,最近我也聽說了不少傳聞,都說咱們王爺膽子太大,放著那麽多老將不用,偏偏要用那些毛都沒長齊的小娃娃,這場仗,怎麽打?
第一場涼莽大戰,靠誰打贏的?
還不是涼州虎頭城的劉寄奴劉大將軍?
不是流州龍象軍的王靈寶王將軍?
不是靠幽州葫蘆口臥弓鶴鸞霞光,三座城池的那麽多戰死校尉?
不是靠咱們北涼最了不起的大雪龍騎軍和打造多年的兩支重騎軍?
年紀輕輕的外鄉人,有幾個?
也就鬱鸞刀勉強算一個。
要我說啊,別看流州先前打了幾場勝仗,可真到了危急關頭,年輕人,靠不住的!
”
老人轉頭望向那名年輕人的側臉,問道:“公子,你覺得呢?
”
徐鳳年望向遠方,“老先生說得有些道理,隻不過世事奇妙,有一些道理的事情,並不一定就是有道理的事情。
”
老人瞪大眼睛,“公子,你到底是讀書人還是將種子弟啊?
怎麽你說的話,小老兒就聽不懂呢?
”
徐鳳年歎了口氣,“讀書人的稱呼,我當不起。
說我是將種子弟,應該沒錯,我就是喝著風沙聞著馬糞聽著擂鼓長大的。
”
鬥膽抒發胸臆之後,老人貌似心情輕松許多,難得打趣玩笑道:“公子除了不太講得清楚道理,其實還是挺好說話,挺講道理的。
”
徐鳳年無奈道:“老先生,這到底是誇獎還是貶低啊?
”
老人哈哈笑道:“公子隻管揀好聽的話聽,一準沒錯。
”
徐鳳年也跟著心情輕快幾分,眉宇間的陰霾漸漸淡去,會心笑道:“受教了。
”
老人沒有讓徐鳳年幫忙把車子推上渡橋,獨自推車向南,壓低嗓音自言自語道:“如果大將軍還在世,就好了,北莽蠻子哪裡敢往咱們這邊湊,北涼都根本不會打仗,如今打了勝仗又如何,還不是要死那麽多人。
聽說清涼山後頭有三十萬塊石碑,盡是虛頭巴腦的玩意兒,能活著,怎麽也比死後留下個名字強吧?
”
徐鳳年站在原地,默不作聲。
老人肯定不會猜到那名年輕人的身份,不會認為一名武評大宗師會幫自己推車,所以繼續絮絮叨叨埋怨道:“要我看啊,既然中原朝廷就不是個好東西,與其咱們北涼邊軍兒郎戰死關外,還不落個好名聲,不如直接打開大門,放任北莽蠻子入關,隻要事先說好雙方別在北涼道關內外磕磕碰碰,鐵定萬事大吉,讓他們中原那群白眼狼吃苦頭去,咱們北涼老百姓過咱們的安穩日子,多省心省力。
我也就是見不著那位年輕藩王,要不然一定要勸他別意氣用事,聽一聽老人的勸,別瞎搗鼓逞英雄了。
”
徐鳳年眯眼仰起頭,秋風吹亂這位年輕人的鬢角發絲。
也許是苦不堪言,也許是問心有愧,也許是兩者皆有,所以從頭到尾,年輕藩王都不曾開口說話。
橋南那邊,推車老人的背影愈行愈遠。
徐鳳年似乎記起一事,扯開嗓子喊道:“老先生,南行莫急,還有別忘了兩旬之內,拒北城通往涼州關內的三條驛路,百姓皆可借道,不用繞遠路!
”
那位年歲已高的算命先生,竟像是果真聽到了這番喊話,略作停頓,約莫是向年輕人示意自己知曉了,然後繼續南下。
藩邸建成之後,那座書房每日都會收到來自關內外的機密諜報,拂水房養鷹房皆有,北涼諜報向來按照輕重緩急分為三等,原本有資格送往書房案頭的諜報僅有甲字諜報,但是年輕藩王多要了一等,不是次等乙字,而是末等的丙字諜報,其實軍政意義不大,隻是這位新涼王用以舒緩緊張情緒,雖然兩房必然做過一定程度篩選,不可能當真全部送往藩邸書房,但是數量依舊較大,多涉及關內書院情況或是士子輿論。
內容五花八門,其中不乏有些年輕讀書人的過激言論,年輕藩王從來隻是瀏覽而不批紅。
其中有句評論,年輕藩王親筆抄錄下來,作為每日開卷自省。
“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謀大,力小而任重,此等昏庸藩王坐鎮邊陲,北涼邊軍必敗無疑!
”
大軍壓境,父輩遺願,苦寒家鄉,朝廷掣肘,錦繡中原,無辜百姓,天道壓頂。
皆是重擔,層層疊加。
橋北這邊,那個其實及冠取字還不足四年的年輕人,緩緩蹲下身,蹲在河邊,將一根甘草撣去塵土後,放在嘴裡輕輕咀嚼。
滿嘴甘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