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3章 大龍吐珠,天上人間(1)
大殿之上,針落有聲。
中書省平章政事唐師,在孫希濟合眼辭世後,他就屬於大楚廟堂上資歷最老的官員了,這位老者一直在先前那場鬧劇中選擇袖手旁觀,槐陰唐氏並非春秋十大豪閥之一,興起於大楚開國,鼎盛於大楚鼎盛之時,衰落於大楚末年,可以說槐陰唐氏才是真正與大楚薑氏共富貴同患難的家族,大楚覆滅後,唐家無一人進入離陽官場,西楚復國後,唐家又是第一撥響應曹長卿的家族之一。
雖然唐師和孫希濟的政見不合屬於路人皆知,但屬於真正的君子之爭,各有結黨,從無傾軋。
唐師恐怕是朝堂上最早注意到孫希濟燈火將熄的官員,那個時候,唐師沒有絲毫快意,倒像是有個吵架了一輩子卻沒有打過架的惡鄰,突然有天搬家走了,反而有些寂寞。
老人沒有去看皇帝陛下,死死盯著那個傳說中的年輕藩王,坦然問道:“北涼王沒有在昨日離開我大楚京城?
今日大駕光臨,是為殺人而來,搏取平叛首功?
”
不等徐鳳年答話,老人擡臂用玉笏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笑道:“若是如此,不妨從我唐師殺起。
大楚中書省平章政事,從一品,想必我這顆腦袋還有些分量吧。
”
很快就有武臣大步踏出,正是先前那個說出“敢問曹長卿何在”的魁梧男子,朗聲笑道:“世人都說北涼王武功絕頂,那麽大楚武將中就從我趙雲顥殺起!
希望北涼王不要嫌棄我這個大楚鎮南將軍,官身不夠顯赫!
”
大楚可亡國,可亡於離陽大軍。
唯獨不能再亡於徐家之手!
徐鳳年那隻按在薑泥腦袋上的手微微加重力道,示意她沒有出聲說話,看了眼一前一後的一文一武,然後挑起視線望向更遠方,笑眯眯道:“好的,唐師,趙雲顥,你們兩個本王記下了。
稍等片刻,兩個太少了,本王要殺就一起殺,那麽現在還有誰願意把腦袋讓出來,做那待客之禮?
一起站出來便是,先前趙將軍說得對,曹長卿不在京城,所以還真想不出誰能阻擋本王想殺之人。
吏部尚書顧鞅,翰林學士李長吉,門下省右散騎常侍程文羽,禮部侍郎蘇陽,你們幾個怎麽不站出來?
還是說你們找好了門路,舍不得死了?
如果本王沒有記錯,你們所在的幾個家族,早年在西壘壁戰役後,都是有人殉國的。
”
四人中,隻有年邁的顧鞅默然走出,走到唐師身邊。
其餘三人,都沒有挪步,尤其是程文羽和李長吉兩大當世文豪,已經嚇得面無人色。
隨著顧老尚書的毅然赴死,逐漸有文武官員從左右班列走到中間位置,而立之年,不惑之年,耳順之年,古稀之年,皆有。
大殿內五十餘名被老百姓喜歡譽為位列中樞的達官顯貴,大楚的國之棟梁,到最後竟然有半數都選擇了做必死無疑的骨鯁忠臣。
而其餘半數,自然便是疾風勁草之外的牆頭草了。
壯烈的愚蠢,聰明的卑微。
在這一刻,涇渭分明。
薑泥撇過腦袋,不再讓他把手擱在自己頭上。
徐鳳年沒有跟她斤斤計較,也好像完全沒有要在大殿暴起殺人的念頭,笑道:“我北涼鐵騎南下廣陵道,到底是不是靖難平叛,就在各位的態度了。
你們的皇帝陛下正在前線禦駕親征,現在站在本王身邊的這個,不過是離家出走的傻閨女,隻要你們願意退一步,本王就當什麽都沒有發生。
西壘壁戰場那位西楚皇帝可以繼續在鼓舞軍心,你們這幫文武大臣可以繼續指點江山,或是各謀生路。
如何?
如果有一人不願意退回原位,那本王今天就當真要大開殺戒,把你們的腦袋全部丟給吳重軒或是許拱了。
至於信不信,隨你們,我給你們一炷香權衡利弊,不,隻有半炷香。
”
說到一炷香的時候,徐鳳年有意無意瞥了眼大殿以外的那條漫長禦道,不知為何改口為半炷香。
徐鳳年按刀的拇指緩緩推刀出鞘寸餘,那一小截亮光尤為刺眼。
徐鳳年繼續說道:“大楚有沒有薑泥不重要,反正隻要有一個在西線上‘天子守國門’的薑姒就夠了。
對不對?
”
徐鳳年看著那個手無玉笏的翰林學士李長吉,加重語氣,“李大學士,對不對?
!
”
再無先前風骨的李長吉小雞啄米點頭道:“對對對!
王爺說得在理。
”
大殿之上,開始有某些沒有走出班列的臣子向同僚使眼色,開始有人向世交或是親家輕聲勸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甚至開始有人偷偷小跑過去,試圖把站在大殿中央的官員拉扯回去。
與此同時,有人視而不見,有人置若罔聞,有人乾脆就怒斥,隻有寥寥無幾的官員滿臉羞愧地返回兩側位置。
看到這一幕,神色如常的徐鳳年其實百感交集。
曾經的大楚,即中原的脊梁!
故而大楚亡國,即中原陸沉。
可想而知,當年那場蕩氣回腸的西壘壁戰役,是何等慘烈。
當有人發現徐鳳年的臉色越來越凝重,終於有個人心神崩潰,早已暗中串通離陽軍方的禮部侍郎蘇陽突然打了個哆嗦,突然開竅一般,快步走到僅在平章政事唐師身後的位置,對徐鳳年諂媚笑道:“王爺,我就是西楚禮部的蘇陽,不知王爺的那支邊關鐵騎何時能夠到達這西楚京城外頭?
”
與其被一群傻子拉著陪葬,他蘇陽還不如兩害相權取其輕,雖說依附北涼在以後肯定吃不了兜著走,遠遠比不上直接跟那位離陽大將搭上線,但是總好過馬上就見不著大殿外頭的太陽吧。
大楚的禮部侍郎,一口一個“西楚”。
徐鳳年嘖嘖道:“看來蘇侍郎官職不算太高,但卻是這棟大屋子裡頭最聰明的人啊。
隻當個侍郎實在太可惜了,如果本王是離陽皇帝,怎麽都該讓蘇大人當個執掌朝廷文脈的禮部尚書。
”
滿頭汗水的蘇陽能夠做到侍郎,畢竟不是真的蠢到無藥可救,豈會聽不出年輕藩王話語中的調侃,悻悻然道:“王爺過獎,過獎了。
”
徐鳳年撇開拇指,那截出鞘涼刀迅速歸鞘。
蘇陽頓時竊喜。
徐鳳年轉頭凝視著薑泥,柔聲打趣道:“昨天沒有非要你立即離開京城,是怕你一時想不開,腦袋瓜子擰不過來,今天不一樣了,如果還沒想明白,那就隻好把你打暈然後扛走。
”
她眨了眨眼睛,睫毛微微顫抖。
徐鳳年沒有轉頭,伸手隨意指了指那些文武官員,“有唐師顧鞅趙雲顥這些人,說明你這趟西楚之行,並沒有白來。
但是同樣還有蘇陽李長吉程文羽這些人,說明你沒有留在西楚等死的意義。
你就是個笨丫頭,別當了幾天女皇帝就真把自己當皇帝,大楚臣民在當今西楚,就像我昨日跟你所說,他們不是沒有選擇,絕大多數人都不是必死之人,現在他們的處境,是願死者可死,願活者能活。
那麽現在你告訴我,什麽時候跟我走?
”
她下意識就要轉身,遇到事情,反正先躲起來再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