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灑在綠色的琉璃瓦上,睨著眼瞧,就像是在看波光粼粼的湖面,不停閃爍跳躍,枯杈黃葉簌簌落下,積滿宮牆。
清月煮好茶水,給秦婈敬上。
薛妃攏了攏肩上的披風,道:“你這進宮才幾日,我竟覺得有些瘦了。
”
秦婈很了解薛瀾怡。
這樣的開頭,八成沒有好事。
秦婈笑道:“多謝娘娘關心。
”
薛妃又道:“你謝我做甚,我謝你還差不多,自打你辛苦抄了那兩本佛經,我這夜裡睡的安生多了。
”
秦婈道:“這都是臣妾……”
薛妃直接打斷她道:“妹妹怎麽總是這般客套?
不過如此守禮懂規矩,也難怪太妃喜歡你。
”
薛妃繼續自說自話道:“太妃身子不好,你能到跟前伺候,說起來也是你的福氣。
”
秦婈順著她的話道:“薛妃娘娘說的是。
”
“隻不過這樣辛苦,瞧著真叫人心疼,哎,我思來想去,既幫不上忙,便隻能給你添幾個人使喚了。
”薛妃擡了擡下頷,朝清月道:“叫她們上來吧。
”
緊著著,兩個身著淺藍色長裙的宮女從鹹福宮走出來。
薛妃指著她倆道:“這兩個,一個叫長歌,一個叫靈鵲,都是鹹福宮的一等宮女,乾活利索,也不多嘴,我最是喜歡他們兩個。
”
秦婈立即明日薛妃唱的是哪出戲了。
合著是要往她身邊安插眼睛。
秦婈推辭道:“這……既然娘娘用著得力,臣妾怎好奪人所愛。
”
薛妃一本正經道:“你同我還客氣什麽?
她們若是不得你心,你再與我來說。
”
秦婈眉眼一彎,道:“那臣妾就謝過娘娘了。
”
李苑握著杯盞喝茶,看著秦婈,道:“同美人在這兒說話,倒是讓我想起從前了。
”
從前。
薛妃歎口了氣,幽幽道:“是呀,這時間一晃,皇後娘娘竟已走了三年。
”
秦婈聽著二人懷念自己的語氣,忍不住蹙了下眉。
“不瞞你們說,那日在慈寧宮第一次看見美人的時候,我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李苑看著秦婈蹙起的眉頭,道:“美人是沒見過皇後娘娘,若是見到了,你便懂了。
”
秦婈點了點頭,“臣妾,多少也聽說了些。
”
薛妃忽然想起什麽似地敲了敲桌沿,道:“清月,去暖閣的書閣裡,把那副畫拿來。
”
清月躬身道:“奴婢這就去。
”
須臾過後,清月捧著一卷人像畫走了過來。
薛妃放到秦婈手上道:“妹妹瞧瞧吧。
”
隨著畫卷緩緩展開,秦婈深吸了一口氣。
薛妃下意識揉了揉左手腕上的佛珠。
秦婈美眸瞪圓,忍不住咬唇道:“這……”
薛妃十分滿意她的震驚,柔聲道:“行了,看過後也別說出去,清月,快把畫收起來吧。
”
在薛瀾怡看來,這幅畫像,就像是不甘心的種子,隻要種下了,終有一日會生根發芽。
就秦婈這張臉,再加之她近來整日出入壽安宮,如果真如她所料,與大皇子生出幾分情誼來,難保不會讓皇帝起了幸她的心思。
可若寵是假的、片刻的溫情是假的,甚至連這男人落在你身上的眼神,都好似在看旁人,那又該如何?
開始還好,那日子久了呢?
這世上,就沒有哪個女子,能心甘情願地被人當成個替代品。
隻要她計較,隻要她在乎,隻要她與先皇後比較,就終會為這不甘心付出代價。
——
翌日。
謹蘭苑。
內室青色的帷帳緩緩拉起,靈鵲躬身道:“奴婢伺候美人洗漱。
”
秦婈蹙眉道:“竹心呢?
”
靈鵲扶著秦婈起身道:“她去尚食局了,娘娘當心。
”
秦婈閉目坐在妝奩前,靈鵲一邊給她梳頭,一邊道:“美人今日何時去壽安宮?
”
“未時四刻。
”秦婈不動聲色道:“今日,你與長歌一同隨我去吧。
”
靈鵲一喜,“欸,奴婢知道了。
”
小太監在前面引路,靈鵲和長歌在秦婈身後跟著,他們穿過四道宮門,來到壽安宮。
袁嬤嬤一見秦婈身後那兩個臉生的,眼睛一眯,道:“美人先進去吧,太妃正等著您呢?
”
靈鵲和長歌躬身退後,小聲道:“奴婢們在此候著。
”
到底都是熟知宮規的女史,一言一行皆符合規章禮儀,叫人挑不出錯來。
秦婈一進門,就聽一陣腳步聲噠噠地飄了過來。
小皇子今日穿的格外正式,一身赤色皇子朝服,蔽膝、綬帶、大帶、佩玉一應俱全。
抿唇不語時,還真能從這三尺之軀中找到兩分威嚴。
但前提是不能笑。
可他看見秦婈就忍不住笑,眼睛裡仿佛閃著光。
秦婈低頭摸了摸他的頭,“今日可是太傅來給你授課了”
蕭韞點頭,又湊近了一步。
秦婈拉住他的手,柔聲道:“你可認真聽了?
”
蕭韞點頭,“嗯”了一聲。
這時,袁嬤嬤附在孫太妃耳畔小聲嘀咕了幾聲。
孫太妃先是愣住,隨後拿起帕子,咳了幾聲,對秦婈道:“外面那兩個,是哪個宮裡給你的?
”
秦婈道:“鹹福宮。
”
孫太妃道:“自己可處理的來?
”
秦婈頓了一下,老實道:“太妃放心,臣妾心裡有數。
”
孫太妃笑了一下,搖頭感歎道:“這宮裡啊,還真是年年光景如舊。
”
等秦婈走後,孫太妃衝袁嬤嬤招招手,小聲道:“去把今日的事,和盛公公通個氣,就說是我讓的。
”
袁嬤嬤道:“娘娘這是準備護著秦美人了?
”
孫太妃搖了搖頭,邊咳邊道:“這宮裡從來沒有誰護著誰,誰也護不住誰,我的時間不多了,咳咳……就當是,賭一次吧,賭她面善心善、表裡如一,和阿菱一樣,能永遠對韞兒好。
”
袁嬤嬤看著孫太妃的手上的血帕子,紅著眼眶道:“太妃,還是叫公主回來吧。
”
孫太妃笑道:“她從小到大,那麽粘我,她不回來,就一定有她不回來的道理,給她回封信,告訴她,我沒事。
”
孫太妃看著身邊的矮凳。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長寧就坐在這裡,跟沒骨頭一樣依偎在她腿邊。
她笑著問長寧,“蘇家那小子給你灌迷魂藥了?
那麽喜歡他?
”
小公主堅定不移道:“長寧最喜歡母妃,他蘇景明隻能排第二。
”
景明,乃是蘇淮安的表字。
——
後宮的每一扇牆後,都有一雙耳朵。
消息總是不脛而走。
慈寧宮內,煙霧繚繞。
楚太後一邊撥弄佛珠,一邊冷笑道:“薛家這才打了幾天勝仗,這般快就坐不住了?
”
章公公道:“新人進宮也是在所難免,奴才聽聞這幾日壽安宮也不消停,陛下還給太妃找了外面的大夫,想來,這日子是不久了。
”
楚太後道:“她傷了身子這麽多年,撐到現在,也算是命長了,驪山那邊,沒動靜嗎?
”
章公公道:“長寧長公主抱病不出,大夫都在山上,消息封的確實緊,咱們的人探不到。
”
楚太後道:“既如此,驪山那兒暫且放放,她是真病了,還是假病了,都礙不著楚家,總會知道的,咱們先跟著把宮裡這出戲唱完。
”
章公公道:“不知太後有何打算?
”
楚太後深吸一口氣道:“去太醫院告訴寧晟否,哀家的頭疾又犯了,這投毒一事,讓他啟稟陛下吧。
”
章公公躬身道:“奴才這就去辦。
”
——
養心殿內。
蕭聿撂下筆,闔上奏折,道:“方才這話,是太妃讓傳的?
”
盛公公道:“是袁嬤嬤過來跟奴才說的。
”
蕭聿轉了轉手上的白玉扳指,道:“朕知道了,下去吧。
”
盛公公道:“那……”
蕭聿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盛公公立馬道:“老奴這就退下。
”
然,還不到須臾的功夫,隱隱隻聽門簾響動,盛公公折返,道:“陛下。
”
蕭聿低頭翻閱奏折,道:“何事?
”
盛公公一本正經道:“太醫院院正,寧晟否求見陛下。
”
蕭聿蹙眉道:“讓他進來。
”
寧晟否手持一張折子,兩本膳食錄,輕聲走進來,道:“啟稟陛下,臣有事要啟奏。
”
蕭聿道:“呈上來。
”
寧晟否聽著紙張的窸窸窣窣聲,心裡跟著一緊,半晌,皇帝開了口:“如今太後管理六宮,這事,太後是如何說的?
”
寧晟否道:“這……太後娘娘玉體欠安,頭疾犯了。
”
話音甫落,蕭聿將折子扔回到桌案。
“啪”的一聲,不輕不重。
寧晟否本就躬著的身子,不由又低了低。
蕭聿道:“她中毒多久了?
”
寧晟否道:“準確的時間,微臣無法斷定,不過從脈象來看,應當是…最近這幾日。
”
宮裡頭的人說話都是一萬個小心。
最近這幾日,且可聽成入宮之後。
蕭聿道:“若是膳食錄沒有問題,這毒,有無可能是一個月前就有了?
”
寧晟否搖頭道:“若是一個月前中了此毒,不該是如此,臣以為,是少量沾染。
”
蕭聿道:“這是為何?
”
寧晟否道:“這紫木祥一毒,原為菁花毒,後來因死者面色呈紫色,在民間被改稱為紫木祥,其藥性十分強,一旦過量,必定會窒息而亡,速度之快,連救都來不及。
”
蕭聿思忖片刻,道:“若是少量呢?
”
寧晟否擡頭擦了擦額間的汗,道:“少量沾染,用不了幾回,便有可能無法孕育子嗣,即便有孕,也有可能是怪胎。
”
說完,寧晟否又立馬補充道:“但秦美人,應當時無礙的。
”
蕭聿道:“朕知曉了,你下去吧。
”
寧晟否立即松了一口氣,“微臣告退。
”
今夜,夜深露重。
窗外忽然起了一陣風。
風透過在養心殿的支摘窗吹進來,吹鼓了半透明的帳紗。
伴著風聲,他好似聽到一聲,“父皇。
”
蕭聿垂眸不語,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合上折子,“盛康海。
”
盛公公道:“奴才在。
”
“備輦,去謹蘭苑。
”
這話一出,盛公公連忙眨眼,他聽見什麽了?
蕭聿給了他一個“還等什麽?
”的眼神。
盛公公如醍醐灌頂般地“欸”了一聲。
備輦,這是要走正規章程的意思。
盛公公立馬招呼殿外的黃門,趕緊忙活起來。
就在這時,養心殿外忽然來了一位,身高八尺,面如冠玉,著飛魚服,佩繡春刀的大人。
陸則看見盛公公,大步流星地走過去,連忙道:“公公,快通報一聲,我有事要奏。
”
盛公公挺直了腰闆,面帶微笑,道:“陸指揮使,今天您還是回吧。
”
陸則那雙三分風流的眉眼,染上一抹無奈,道:“公公快別鬧了,我是為武舉的事而來,正事、正事。
”
盛公公用手臂攔住了他的去路,“陸指揮使今日便是有天大的事都不行。
”
陸則看著滿面紅光的盛公公道:“瞧公公今兒氣色這麽好,今兒到底是何意啊?
”
盛公公笑著抽了抽嘴角,低聲與陸則道:“陸指揮使今夜是注定要失寵了,您要是進養心殿,那就得獨守空房。
”
陸則單眉微挑,道:“陛下想開了?
”
盛公公雙眉一起挑,道:“這是自然。
”
陸則立馬收了手中的武舉名冊,歎口氣道,“那成,那微臣就退下了。
”
盛公公道:“陸指揮使好走。
”
盛公公望著陸則那灰溜溜的背影保持微笑。
三年了,終於把你給等走了。
——
自打長歌、靈鵲到了謹蘭苑,竹蘭、竹心就無法近身伺候了。
竹蘭和竹心心裡頭明白,她們秦美人沒寵,論身份地位,是半點不能與鹹福宮抗衡。
她們若是不識相,到最後為難起來的,還是秦美人。
雖說長歌和靈鵲就是鹹福宮薛妃的眼睛,但她們伺候秦美人卻是非常用心,與竹蘭竹心並無不同。
看著厭煩,卻也說不出來甚。
這滋味,就好比是一個巴掌,一個甜棗。
更漏滴答作響,明月懸空。
秦婈對著銅鏡,單手卸了耳璫,今日也說不清為何,心就是莫名發慌。
未幾,謹蘭苑內室的門被“吱呀”一聲推開。
長歌抿著唇,呼吸了三下也沒說出話來。
秦婈撩起眼皮看她,微微一笑,靜等著看這又是哪一出。
誰料長歌竟恭恭敬敬道:“奴婢給美人重新收拾一下,待會兒陛下過來。
”
這下輪到秦婈說不出話了,她的嘴角立馬放平,蹙著眉道:“什麽?
你再說一次?
”
長歌以為秦美人這是在敲打她,隻能重新重複一次,語氣也跟著放了緩,“奴婢……奴婢給美人重新收拾一下,待會兒陛下過來。
”
秦婈整顆心都跟著僵住。
長歌和靈鵲心裡再也不願秦美人承寵,也不敢在這事上使手段。
連忙湊過去,一人給秦婈更衣,一人給秦婈梳妝。
而坐在象牙圓凳上的秦婈,心卻亂成了一團。
他來做什麽?
這次的架勢顯然和上回不同,難不成……他真要幸她?
雖說此番入宮,這些事她早就想通了。
畢竟,那人在這事上待她,除了偶爾鬧的厲害,就……還算特貼,可正妻和妾,終有不同。
四月可是說了,這男人經歷的女子一旦多了,立馬就不同了。
她是有了韞兒之後,他才納的三妃。
偶爾來坤寧宮,他倆也不過是同榻異夢。
不對不對,全亂了,全亂了。
他那人做事一向有目的,且他的目的,又一向無關風月。
絕無可能是一時興起。
就像他當初娶自己是為了蘇家的權、蘇家的兵一樣。
他今夜來謹蘭苑,究竟是為何?
秦婈手握犀角八寶梳子,攥的牢牢的。
他若是幸了自己,一旦有孕,他絕無可能再把蕭韞給她。
他到底是……
正思忖著,就聽外面小太監齊聲道:“陛下聖安。
”
人來了。
秦婈連忙走出去道,福禮,道:“臣妾給陛下請安。
”
蕭聿道:“免禮。
”
說罷,他身後手捧提爐、燈籠的一列人迅速躬身退下。
盛公公守門,長歌和靈鵲自然也得退下。
內室很快隻剩他們二人。
殿內寂靜無聲,就連微弱的呼吸聲仿佛都聽得見。
秦婈行至他身畔,深呼一口氣,然後柔聲道:“臣妾替陛下更衣。
”
這句話,她對他,不知說了多少次。
但又好似,都不太一樣。
“那……我給殿下更衣。
”
“蕭聿,你自己弄。
”
“妾身給三郎更衣。
”
“臣妾給陛下更衣。
”
秦婈朝他伸手,指腹剛要觸及玉帶,一道低沉的嗓音在她額上響起,“朕自己來。
”
他把玉帶擱到酸枝木嵌石面圓桌上,褪去玄色的龍紋錦袍,坐到榻上。
燭火搖曳不熄,秦婈垂眸站在他身側。
並沒看見男人膝上泛著青筋的手。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沉著嗓音對她道:“歇了吧。
”
秦婈道:“是。
”
在這後宮裡能否立得住腳,知趣識趣遠比自作聰明重要。
放下層層幔帳後,她在他身側躺下。
那狂跳不止的心,也逐漸歸於平靜。
闔眼前,秦婈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
蕭三郎,重來一世,我與你,就再做一次君臣吧。
曉月墜,宿雲披,銀燭錦屏幃。
鎮國公府、晉王府,坤寧宮,往日之種種,仿佛都在光與影中流逝、又再次翻轉。
他們一同入夢。
永昌三十六年,春。
那一年,她十七歲,待字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