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闃寂,一片皚皚白雪。
養心殿內,燈火通明。
蕭聿眉宇微蹙,頷首看著手中的奏折。
蘇雲氏,也就是蘇景北亡妻之墓,昨日竟有被人祭拜過的痕跡。
薛襄陽躬身道:“微臣無能,竟讓蘇淮安再次逃了,還請陛下降罪。
”
薛襄陽面色不顯,實則早已氣得牙根發癢。
他縱觀自己半生政績,不說功標青史,史官亦要讚他一句嘉謀善政。
蘇淮安此人,絕對是他的一大汙點。
三年前明明奄奄一息,卻能在牢獄中突然消失,三年後,他居然還能繞過層層圍堵,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祭拜亡母,
曾任大理寺少卿的蘇淮安,怎可能不知雲氏陵墓旁會有人把守,他能來,便是根本沒把刑部的布防當回事。
蕭聿轉了轉手中扳指,沉聲道:“城門守衛查過了嗎?
”
隨薛襄陽一同前來的,還有兵部侍郎賀長之。
賀長之上前一步。
“臣已調取了今日出入城門的記錄,疑人有二,皆是商賈,分別朝南、西南而去。
”賀長之抖了抖袖口,躬身繼續道:“蘇氏餘孽此番來京,行事不避耳目,定是另有所圖,臣雖知這二人極有可能是障眼法,但也不排除他就是捏準了這個心思,將計就計。
”
與熟知律法的聰明人鬥法,難免要多想幾層,但有時多想,卻不一定是正解。
薛襄陽深吸一口氣道:“臣懇請陛下,準許臣走一趟西南。
”
蘇家叛國一案雖由多方共審,但人卻是在薛襄陽手裡丟的。
且是三年都沒找到。
京城百姓常把此事當笑話講,不是說刑部大牢能變戲法,就是說他薛襄陽獨吞了蘇家的錢庫,放走了蘇淮安。
薛襄陽做夢都想捉拿蘇淮安雪恥。
蕭聿看著薛襄陽道:“朕準了。
”
薛襄陽道:“微臣領命。
”
俄頃,蕭聿看著賀長之道:“既然薛尚書去了西南,那賀侍郎便留京調查此事吧。
”
賀長之道:“微臣領命。
”
二人退下,殿門緩緩闔上,蕭聿偏過頭,揚起下頷去眺望窗外明月。
男人目光漠然,可握住杯盞的手卻越來越緊,骨節隱隱泛白。
他這是回來了。
蕭聿翻出信紙,提筆落字,折疊好,沉聲喊道:“盛康海。
”
盛公公脖子一伸,小聲道:“奴才在。
”
“速速交給淳南侯,片刻不得耽誤。
”
盛公公道:“皇上放心,奴才這就去辦。
”
“錚——”
子時鍾聲敲響,眼下已是高枕而臥的時辰。
但仍有人徹夜不眠,比如養心殿勤政的皇帝,比如,準備二月會試的考生。
一般來說,鄉試過後,地方考生都會來京租個院子備考,當然,窮一點的,還會合租。
唐文雙手舉過頭頂,隨後搖了搖手臂,肩胛骨發出咯吱咯吱的動靜,他闔上書,回頭看著懷荊,笑道:“懷解元。
”
懷荊和衣而臥,闔眸道:“不是說了別這麽叫我。
”
唐文老家是信陽的,為人相當熱情。
“為何不能叫?
為何?
!
你可知你身後都甚麽人!
何文以、楚江涯、穆正廷、個個都是世家大族,可你居然是鄉試榜首,我若是榜首,我老娘天天這樣叫。
”
懷荊沉默。
唐文將手臂杵在桌子上,目不轉睛地看著懷荊道:“欸,懷解元,我怎麽一天天都瞧不著你讀書,我可好奇,你整日出去和刑部那幫差役攜酒,是如何考上解元的?
”
懷荊坐起身,默不作聲地披上了大氅。
唐文一見他要出門,立馬又道:“昨兒就一天莫影子,又去攜酒?
?
京個恩還廢賴不?
”
懷荊在腦中重新過了一遍這句話——昨日就一天沒影子,又去喝酒?
?
那你今晚上還回來不?
“不回。
”懷荊拍了拍唐文的肩膀,道:“唐兄,懷某勸你一句,空下來還是好好練練官話,不然殿試要吃虧的。
”
唐文皺眉,一臉不可置信道:“我這官話不地道?
不得勁?
你聽不懂?
”
懷荊擡手扶了下額心,“是我多言。
”
懷荊還沒走到門口,唐文又喊道:“懷解元。
”
懷荊回頭看他,“還有事?
”
唐文道:“馬上就過年了,我給家中爹娘妹子寫了信,你寫不寫?
明早我去驛站寄信。
”
懷荊眸色一怔,喉結微動,道:“多謝,在下都已問候過了。
”
唐文點了點頭,“那我不囉嗦了,你少喝點。
”
——
時間一天天從指縫溜走,自那夜過後,蕭聿一直沒來後宮,聽聞陝西渭南、華陰一帶發生了地震,傷亡慘重,又逢冬季,每隔幾戶便有人辦喪事。
皇帝似乎和從前一樣忙。
而她的生活依舊單調,唯一的要緊事,便是去慈寧宮請安。
楚太後如今身子不爽利,並不要求後宮妃子日日去請安,但隔兩日去一回,也是要命的事。
竹心對鏡替秦婈梳妝,道:“主子,眼下災情嚴重,奴婢就不在發髻上給你插珠釵了。
”
秦婈點頭笑道,“衣裳就拿那件青色的。
”
竹蘭笑道:“奴婢去拿!
”
後宮嬪妃齊聚慈寧宮。
楚太後見秦婈帶著蕭韞來了,立馬笑道:“韞兒,來,到皇祖母這來。
”
蕭韞走過去,恭敬行禮,慢聲慢語道:“孫兒,給皇祖母請安。
”
蕭韞開口晚,雖然都能聽懂,但說起話來,還是有些生疏。
秦婈來之前便叮囑他,想說什麽就慢慢說,不必著急。
孩童的聲音本就清甜,再配上這慢聲慢語口吻,說起來話來就跟撒嬌無甚區別。
楚太後摸了摸蕭韞的後腦杓,擡眸對秦婈道:“大皇子的性子,照之前確實開朗不少,你有功了。
”
秦婈道:“那都是太傅的功勞,臣妾不敢居功。
”
楚太後嘴角提了幾分笑意,又對柳妃道:“柳妃,眼下朝廷災情緊張,你肯帶頭節約宮中開支,這很好。
”
柳妃道:“太後過譽,臣妾與姐妹們都是婦人,幫不上陛下的忙,能做的也就是節省些用度了。
”
話音甫落,薛妃這刺頭忍不住“呦”了一聲,“哪裡是過譽!
依臣妾瞧,柳姐姐以前就是百年松做柴燒,大材小用,今兒才用到地方。
”
後宮權利更疊,比起秦婈,薛妃近來更看不慣柳妃,說話夾槍帶棒,不是明諷就是暗刺,想來是六宮協理大權被奪的惡氣還沒咽下。
贏家總是對輸家要寬容幾分,柳妃不跟她一般見識,主動岔開了話。
今日這火星子,好不容易是滅了。
可就在這時,那位白玉無瑕的高麗美人李苑,卻突然開了口,“臣妾今兒怎麽瞧著秦婕妤越發圓潤了,莫非是……”
莫非是。
不得不說,這三個字就非常有靈性了。
皇上前陣子沒少夜宿景陽宮,李苑這句話,分明是在暗示,秦婕妤可能有喜了。
話音一落,太後、柳妃、薛妃的眼睛齊齊落在她身上。
四周陷入一片寂靜。
秦婈回頭與竹心對視,暗示地瞥了眼自己的裙擺,低聲道:“你今早不是還說我瘦了?
”
秦婈心裡清楚,這深宮裡再也沒有比身懷龍嗣更招嫉恨的事,眼下她隻想與兒子安穩度日,實在受不得李苑煽風點火。
竹心立馬會意,便道:“自打傳來災情,婕妤便一直吃素,半點葷腥都沒沾過,確實瘦了一圈,就連這馬面裙都是尚衣局改過的……”
李苑眯眼看她一眼,笑道:“妹妹別急,許是我看錯了。
”
小皇子似乎感覺到了危急,他快速走到秦婈身邊,拉住了她的手,目光淡淡地掃過李苑,抿唇的樣子像極了他的父皇。
秦婈連忙勾了下小皇子的手心。
楚太後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蕭韞。
從慈寧宮出來後,竹心忍不住低聲感歎道:“主子,大皇子今兒是在給您撐腰呢。
”
秦婈歎了口氣。
心道:連你都看出來了,那些人精自然也能。
正思忖著,蕭韞捏了捏秦婈的手,十分自然地伸出雙臂。
這是走累了。
秦婈蹲下身,給他抱了起來。
竹心道:“婕妤怎麽不坐轎輦?
”
秦婈道:“在宮裡便是一直是坐著,還是多走走好。
”
回到景仁宮時,宮人們都在掛春聯、貼門神,臉上個個洋溢著喜氣。
秦婈剛坐下沒一會兒,就見竹蘭竹心推門而入,柔聲道:“主子,柳妃娘娘派人給您和大皇子送了皮毛和錦緞來。
”
柳妃?
秦婈道:“拿過來,我看看。
”
“這呢。
”竹心把單子交給秦婈,又道:“翊坤宮的大宮女說,眼下宮中節省用度,這是柳妃單獨給您的。
”
秦婈拿過瞧了一眼。
妝緞二匹、烏拉貂皮四十、帽緞二匹、高麗布五匹、絨十斤、棉線四斤……
差不多都是妃位的標準了。
秦婈道:“你們先收起來吧。
”明早她去翊坤宮道謝。
竹心道:“是,奴婢這就去。
”
夕陽西下,天空染了一片紅暈,光禿禿的樹枝迎風簌簌作響,秦婈在屋裡陪蕭韞讀三字經。
大皇子在一旁搖頭晃腦,秦婈托腮看著窗外的春聯愣神。
兒時每逢年節,鎮國公府都熱鬧的不像話,賓客絡繹不絕,笑聲總是不斷,她常依偎在母親身上,和蘇淮安拌嘴。
說不過,她就告黑狀,左右爹娘都是向著她的。
蘇淮安總是佯裝生氣地用手指敲她的頭,再道一句,“你給我等著。
”
很久以後,她才明白,蘇淮安是根本不會同自己生氣的。
想到蘇淮安,秦婈不由想起那天晚上的事。
那人讓盛公公當著自己的面說,薛襄陽找到了蘇淮安的線索,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蕭韞見秦婈出神,扯了扯她的袖口,喚了聲阿娘,秦婈沒聽見,他立馬就坐不住了。
書一扔,拱到她身上,伸出五根短手指,在秦婈眼前晃了晃。
“阿娘!
”
秦婈感受到了身上熱乎乎的一團肉,不由失笑道:“怎麽了?
”
蕭韞認真道:“阿娘,是不是……在想父皇?
”
秦婈一怔,細眉微提,“唔……母妃在想別的事。
”沒想你父皇。
蕭韞又道:“那,母妃,就不想父皇嗎?
”
秦婈看著他的目光,笑道:“是不是你想陛下了?
”
蕭韞坦蕩地點了點頭。
這個年紀的皇子,都是望著皇帝的背影長大的。
他對皇帝,依賴有之,崇拜有之,敬畏亦有之。
秦婈用食指點了點他的鼻子,道:“近來國事繁多,等再過兩日,皇上便會來看你的。
”
小皇子點了點頭。
——
傍晚時分,秦婈坐在妝奩前,對鏡卸下珠釵。
她一向愛潔,入冬也要日日沐浴。
天色一沉,她的身子也跟著沉入水中,香肩微露,濕漉漉的長發全貼在胸前,正闔眸休息,就聽竹心敲了敲淨室的門,道:“主子,您快些,陛下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