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尚寢這一跪。
她身後的幾位女史便都跟著跪了下來。
儲秀宮哪裡見過這等陣仗。
慌亂之下,喬蘭茵回頭看羅鶯婇,羅鶯婇回頭看穆婉綺,穆婉綺回頭看秦婈,秦婈跟隨大家的動作,回頭看牆。
魯尚寢眼神漸漸迷離,又喚了一聲,“娘娘。
”
這一聲娘娘,仿佛將人拽回到三年前——
那時魯尚寢還隻是尚寢局裡負責掌燈膏火的女史。
按說一個身無背景的七品女史想一躍成為尚寢,簡直是在白日做夢,畢竟掌燈女史做的都是夜裡的活,平日連賞賜都拿不著,更遑論升職?
但人的際遇各有不同,偏生延熙元年入主坤寧宮的這位,在睡覺的事上格外難伺候。
皇帝睡在坤寧宮便罷了,但隻要皇帝不來。
坤寧宮的燭火便徹夜不息。
蘇菱對小女史說,燈亮著她反而睡的踏實,不然總覺得這宮裡空曠陰森。
魯尚寢便是徹夜伺候蘇菱睡覺的那個人。
蘇菱見她乾活手腳麻利,規矩好、性子也直,一句話,便將她提為正四品尚寢。
故而魯尚寢當年也算是蘇菱的心腹之一。
羅鶯婇看著魯尚寢的眼神都快要哭出來了。
誰都知道眼下後宮無主。
誰都知道皇後三年前便去了。
這屋裡隻有她們四個秀女,哪來的什麽皇後娘娘,她到底瞧見什麽了?
羅鶯婇顫著嗓子道:“姑姑……是在喚誰?
”
魯尚寢目不轉睛地看著秦婈。
隻見秦婈攥著袖口,怯怯地看向自己,目光清澈透亮,也是一副被嚇著的樣子。
她,認錯了。
她家娘娘端莊賢淑、明豔大方,眼裡從未沒露出過這等怯弱的目光。
三年前坤寧宮的燭火都是她親手熄滅的,眼下如此失態,怕不是瘋魔了。
魯尚寢低頭平複了一下心情,站起了身,闆起臉,道:“奴婢是奉太後之名來送寢具燭火的,方才認錯了人,還望各位姑娘莫要怪罪。
”
喬蘭茵撫了撫羅鶯婇的肩膀。
四人一齊道:“姑姑客氣了。
”
魯尚寢走後。
羅鶯婇抖著下唇道:“姑姑方才說認錯了人……那她把誰認成了先皇後?
”
喬蘭茵蹙眉道:“我記得姑姑看的是秦姑娘,難不成……秦姑娘生的……”與先皇後有幾分相似?
穆婉綺瞥了一眼捂著胸口喘氣的秦婈,道:“行了,天底下哪兒有那麽巧的事。
”
這時的穆婉綺沒想到,這天底下,還真有這麽巧的事。
——
魯尚寢離開儲秀宮時,天色已暗,她提著羊角風燈,沿著宮牆朝慈寧宮走去。
素縞色的月光映在黃琉璃瓦上,熠熠生輝。
魯尚寢才走到寢殿門口,就聽裡邊兒傳來個咳嗽聲。
“明日殿選,奴婢都照太後吩咐的安排下去了。
”魯尚寢上前一步,將三百名入選秀女的名冊呈上去,“今年的這三百名秀女,奴婢都看過了,個個娉婷秀雅,儀態萬端。
”
楚太後倚在紫檀雕漆嵌銅橫紋羅漢榻上,半眯著眼,翻著手裡的名冊。
工部尚書穆康文之女,穆婉綺,年十六。
英國公之女,羅鶯婇,年十四。
戶部尚書何程茂之女,何玉茹,年十五。
都察院左都禦史徐博維之女,徐嵐知,年十六。
……
楚太後摩挲著名冊,忽然笑了一下。
眼下宮中無後,太子未立,各家的心思昭然若揭,瞧這架勢,滿京的貴女怕是都在這兒了。
康嬤嬤一面給太後揉著肩膀,一面道:“宮裡冷清好一陣了,這下算是熱鬧了。
”
“隻是各家如此殷勤,皇帝卻未必領情。
”太後又看了一遍這些女郎的名字,喃喃道:“他早不是三年前的皇帝了,這些女郎便是入了宮,怕也是要失望了。
”
康嬤嬤道:“但好歹,陛下這回是同意選秀了。
”
楚太後道:“若不是大皇子生了怪病,三年不曾開口說話,此番大選,他未必能點頭。
”
提起大皇子三個字,康嬤嬤的神情立馬變得嚴肅起來。
三年前,皇後崩逝,帝王遷怒於後宮。
皇長子蕭韞養在哪兒,便成了問題。
世人都以為皇帝會把大皇子送到太後膝下來養,卻不想皇帝竟把大皇子送到了長寧長公主的生母孫太妃那兒去了。
本該養在慈寧宮的皇子送到了壽安宮。
這無疑是在打太後的臉。
再加之皇帝本就不是太後親生,宮裡宮外談起此事,大多都是三緘其口。
康嬤嬤看著楚太後抿起的嘴角,謹慎道:“陛下仁孝,每隔一日便會來慈寧宮給太後請安,想來……”
“他那仁孝是做給世人看的!
”楚太後高聲打斷了康嬤嬤的話,“仁孝?
他若是真仁孝,會如此打壓楚家嗎?
登基不過三年,似狼一般地奪權,禮部、都察院、翰林院,哪裡還有我楚家的位置!
我看他根本是想學高祖!
”
大周的高祖,剛一登基便不遺餘力地打壓世家權貴,為防世家做大、外戚乾政,甚至連皇後都封了一位身份低微的民家女。
康嬤嬤肩膀一顫,立馬道:“是奴婢失言。
”
這一夜很長。
儲秀宮的三百名秀女誰也睡不安生,呼氣深淺不一,待天空泛起魚肚白,大家的眼神又與昨日多了幾分不同。
馬上就要面聖了。
殿選的位置設在禦花園絳雪軒。
秀女們隨著宮娥朝禦東南行進,身邊皆是竊竊私語聲。
“張姐姐可參加過宮宴?
可曾見過皇上?
”
著青衣的女子紅著臉道:“遠遠……見過一回。
”
另一位道:“何時?
”
青衣女子道:“去年秋獮。
”
提起秋獮,幾位姑娘不約而同地想起了圍獵場上箭法精準的帝王。
蕭聿乃是武將出身,展臂拉弓時的英武模樣,叫人見之難忘。
她們相互耳語,面頰緋紅。
秦婈看著那一張張嬌靨,漸漸出神——
延熙元年,封後大典過後。
蕭聿帶著她逛禦花園。
禦花園中處處成景,景隨步移。
蒼松翠柏、瓊樓玉宇、石間池畔。
坤寧宮、鹹福宮、長春宮、景仁宮、永和宮、鍾粹宮,明明處處都美不勝收,可她偏偏覺得,這偌大的皇宮內廷,空曠又清冷。
走過千秋亭,便能瞧見儲秀宮。
兩個人的身影被夕陽拉的很長。
蘇菱擡手用指腹撫了一下新帝冠服上是蟠圓龍紋。
很輕。
蕭聿停下腳步,垂眸看著她道:“皇後在想什麽?
”
蘇菱仰頭同他對視,心跳稍快,攥緊了拳頭。
她故作隨意道:“總覺得這宮裡有些空曠,也不知以後人多了,會不會熱鬧些……”
都說女兒家的心思難猜,著實沒錯。
她在等他問為何,又在等著他反駁。
可蕭聿隻對她笑了一下。
他的眉眼盡是風華,望著你時,好似真有幾分若水三千隻取一瓢的肆意。
時間緩緩流逝,她的心跳漸漸平複。
琉璃瓦上蟲鳴螽躍,他什麽都沒問,也什麽都沒答。
隻是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
那一年的她何其天真,還不知帝王掌心溫熱,心如寒霜。
這樣的淺白的試探,他怎會聽不懂。
無非是,不想答罷了。
思及此,她神色稍暗,唇邊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在這後宮裡,誰把心交出去,誰便是瘋了。
羅鶯婇打斷了她的思緒,她輕聲道:“秦姐姐可曾見過陛下?
”
秦婈搖頭道:“不曾。
”
羅鶯婇又道:“那你緊張嗎?
”
秦婈咬唇點頭,“是有些。
”
皇帝身邊的盛公公對小太監道:“陛下已經到了,準備喚人進殿。
”
小太監直接名冊上的“甲”組道:“從這開始嗎?
”
盛公公擡手拍了一下他的頭,“你當是看戲呢,還從頭看!
咱家昨兒不是告訴你了,得從後往前。
”看了最好的,誰還有心思看後面?
小太監立馬道:“知道了公公。
”
皇帝公務繁忙,無法挨個瞧這三百名秀女,盛公公便提議將這三百人依照初試和複試分為甲乙丙丁四級,其中丁級的秀女有一百八十名,她們每二十人一組,依次進入。
不必說話,也不必行禮問安。
隻需在殿中央站上半刻足矣。
若是皇帝沒有要單獨問話的,便統一撂牌子。
一個時辰過去後,秀女們漸漸不安起來。
丁級那一百八十位美人多是民間女子,皇帝一個都看不上便罷了,怎麽連丙級進去,都一聲留牌子都沒聽見?
方才還人滿為患的絳雪閣前,一晃隻剩下三十人。
殿內,蕭聿坐在紫檀嵌雲龍紋寶座上,低頭喝茶,高公公走到他身邊道:“皇上,接下來是何尚書之女。
”
男人、“嗯”了一聲。
小太監在外傳喚後,何玉茹繞過紫檀邊座嵌玉花卉紋座屏,站好,深吸一口氣福禮道:“陛下萬福金安。
”
“擡頭”蕭聿沉聲道。
何玉茹輕擡下頷,雪白的頸在男人的注視下瞬間泛起紅暈。
須臾過後,蕭聿道:“留牌子。
”
話音一落,何玉茹似脫力一般地松了一口氣。
兩個時辰過去,絳雪閣終於聽到了留牌子的聲音。
盛公公提聲道:“戶部尚書何程茂之女,何玉茹,留牌子。
”
緊接著,又道:“都察院左都禦史徐博維之女,徐嵐知,留牌子。
”
人越來越少,小太監將秦婈引到了殿前。
盛公公看了一眼名冊,剛擡頭,表情瞬間凝固。
由於已經提前來過一遭了,秦婈見盛公公膝蓋發軟,立馬道:“見過公公,我是秦太史之女,秦婈。
”
盛公公張了張嘴,又合上,空咽了一下唾沫。
脫口而出:“皇上在裡頭等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