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
姑娘總算是醒了!
”
一道陌生的聲音在蘇菱耳畔響起。
她緩緩睜開眼睛,旋即,喉嚨深處便傳來撕裂般的灼痛,她啞聲道:“水。
”
“奴婢、奴婢這就去給姑娘倒水。
”著綠色長裾的丫鬟道。
蘇菱半支起身子,接過杯盞,抿了一口,清水入喉,彷如沙漠遇上綠洲。
眼前的世界也跟著慢慢清晰起來。
蘇菱撩了下眼皮,環顧四周。
入目的是一張紫檀樺木銅鍍金包角圓腿長方桌,上面擺著冬青釉竹葉紋花盆、一套茶盞,左邊是紫檀大櫃一對,右邊是張彩絲繡鶴鹿同春圖掛屏。
如此簡陋。
這裡不是坤寧宮。
然而還沒等蘇菱想清楚眼前的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就見一個男人怒氣衝衝地推門而入,身後還跟著一位年逾三十的婦人。
蘇菱不識人,卻識官服。
此人頭頂烏紗,身著暗紅色白鷳紋官服,腰系銀鈒花帶……
哦,是個五品小官。
五品官上前兩步,擡手便掀翻了眼前的茶壺,怒道:“一哭二鬧三上吊還不夠是吧!
還嫌不夠丟人是吧!
今日連毒酒都敢喝,明兒你還有什麽不敢做的!
你眼裡,到底還有沒有我這個爹!
”
爹。
話音甫落,蘇菱整個人恍若被雷劈了一般。
就連“放肆”二字也跟著停在唇邊。
五品官繼續道:“此番是皇上登基以來頭回選秀,滿朝上下都盯著這事,‘秦婈’二字既已呈交給禮部,便由不得你了!
你當皇家是什麽!
秦家大門嗎!
來去由你!
”
說罷,他還用掌心狠狠拍了三下桌面。
蘇菱屏息凝神,驚的手中杯盞都要被她捏碎了。
從小到大,從沒人敢在她面前拍桌子,便是皇帝,也不曾。
“那姓朱的不過是商賈之子,竟也值得你如此作踐自己!
”五品官見蘇菱的神情沒有任何悔意,隻有一片茫然和一股說不上來的傲慢,不禁咬牙切齒道:“好、好、好極了,從今兒起,你別想再出門半步,倘若你再與那朱家小子見面,我便當著你的面,打折他的腿!
這太史令,我也不做了!
”
這時,那婦人連忙拉住五品官的胳膊,柔聲道:“大姑娘如今才醒,身子還弱著,官爺快別說了。
”
五品官深吸一口氣,須臾摔門而去,隻留下一句話。
“你和你娘一樣,為了自己,根本不顧別人死活。
”
說罷,那婦人也連忙跟了出去。
爹?
娘?
選秀?
為了什麽朱氏男子尋死?
蘇菱坐在榻上,反覆思忖著五品官方才說的話。
她難道沒死?
可若是沒死,秦婈又是誰?
思及此,蘇菱翻身下地,赤腳走到鍍金包角圓腿長方桌旁,打開妝奩,拿出一面銅鏡……
這一看,她整個人跌坐在圓凳上。
這鏡中女子,除了下頷多了一顆痣,眉、眼、唇、鼻竟與十六歲的自己……生的一般無二。
看著看著,太陽穴忽然傳來鈍痛,她又昏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已是第二天夜裡。
記憶斷斷續續向她襲來,她時而會看到些從沒見過的人,時而又會聽見些從未聽過的聲音,雖然不夠連貫,但也足夠讓她理清眼下的處境了。
今日是延熙四年,八月十六。
她沒死,但她也不是她。
這具身子的主人,是秦家的嫡長女,秦婈的。
昨日朝她放肆無禮的五品官叫秦望,乃是秦家的主君,秦婈的生父。
而她會成為秦婈的緣由,還得從頭說起——
秦望出身寒門,早年不過是遷安縣的一個窮書生,母親病重,父親早逝,就秦家當時那個狀況,別說拜師讀書,便是娶個正經媳婦都是癡人說夢。
秦家雖然一窮二白,但好就好在,秦望的臉比兜乾淨,哪怕著粗布衣,也是個儀表堂堂的少年郎君。
一次燈會上,遷安縣首富之女溫雙華對秦望一見鍾情。
溫雙華從小嬌生慣養,要風便得風,她以為隻要她想嫁,秦望就該樂顛顛來娶。
然而事與願違,那一年的秦望窮的有志氣,面對金山絲毫不動,決意娶了自己心儀的女子薑明月。
可惜薑明月是個薄命的,與秦望成婚不過半年就撒手人寰了。
秦望心如死灰,溫雙華的心卻死灰複燃了。
秦溫兩家到底還是走到了一起。
有了溫家的幫扶,秦望不到兩年便中了進士,秦母的病也跟著好了起來。
秦望當了官,溫雙華給他生了一兒一女——長子叫秦綏之、長女叫秦婈。
日子過得還算和美。
直到有一天,薑明月的胞妹薑嵐月,因走投無路找上門來。
溫雙華的噩夢就開始了。
別看秦家小門小戶,但這院子裡唱起戲來,可不比高門大院裡差,甚至可以說,比她以前看過的話本子都精彩。
秦望把薑嵐月帶回了秦家,開始是略加照拂,但是很快,就照拂到了榻上去,溫雙華不是沒鬧過,可鬧了也白鬧,畢竟,男人一旦鬼迷心竅,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夫妻離心,溫雙華整日以淚洗面。
秦望在欲望面前失了智,好在秦家還有秦老太太,秦老太太一生本分,她勸不動自己的兒子,卻一直記得溫家的好。
臨終前,老太太隻說了一句話,“望兒,咱做人不能忘本,娘要你發誓,這小薑氏,永永遠遠,都隻能是妾室。
”
自古孝字大過天,秦望隻能跪在秦老太太面前起了誓。
原以為秦家這下可以消停了,可誰能想到,這道誓言就像一座山,雖然壓碎了薑嵐月蓄勢待發的野心,也為日後埋下了禍根。
這薑嵐月手段極好,變臉的速度比翻書還快,上一秒對秦望哭,下一秒就能對溫雙華笑,不過是孀居之身,卻能勾的秦望忘乎所以。
溫雙華在這後院裡越來越瘋狂,日子一長,到底還是病倒了。
直到臨終前,她都是半瘋的狀態,她既爭不過秦望的發妻,也鬥不過那位一哭便能昏過去的薑姨娘。
她在歇斯底裡的漩渦中打轉了一輩子,她想不放過別人,也想不放過自己。
溫雙華在彌留之際,忽然想起了老太太臨終前的那一幕。
她喚來自己的長子,讓秦綏之跪在自己面前。
溫雙華眼中含淚,唇色蒼白,她啞聲道:“綏之,娘要走了,你給娘發誓,這一輩子,都要守好溫家,不得參加科考。
”
此話一出,秦望徹底傻了眼。
秦望是個讀書人,要是沒幾分才氣和遠見,今日也不會從遷安調任至京城。
他最看重的,便是從小被大家稱為神童的嫡子。
隻要秦綏之起了誓,那便全完了。
可溫雙華是在愛裡漂泊了一輩子的女人,她早就沒有理智了。
她一邊哭,一邊逼秦綏之發誓。
秦綏之看著奄奄一息的母親,雙膝慢慢彎了下去,舉起手,一字一句起了誓。
就像那一年,秦望在老太太面前起誓一樣。
薑嵐月看著哀哀欲絕的秦婈,緩緩勾起了嘴角。
當日的仇,她終於報了。
一條人命,你若問薑嵐月後悔過嗎?
她定然答否。
在她眼裡,這後宅沒有先來後到,隻有能者居上,人過的好不好,全憑自己的本事。
像溫雙華這樣女子肯為了男人付出一切的女子,又能喚來什麽呢?
溫雙華病逝後,秦望再沒對秦綏之和秦婈發過脾氣,愧疚二字如潮水一般,幾乎要將他淹沒。
可秦婈的性子和溫雙華如出一轍,她把母親的死和兄長的前途全算在了薑嵐月母女身上,乃至秦望,父女情分早就分崩離析。
秦婈不止一次在薑嵐月面前掀桌子,大罵她是狐狸精,害死了她娘,也不止一次伸手打庶妹秦蓉。
每每秦望準備教訓她,薑嵐月都會撫著秦望的胸膛說,“大姑娘年歲尚淺,還不懂事,夫人走後,妾身總能瞧見她偷偷躲在屋裡哭……說到底,這不還都是妾身的錯……”
語氣柔的,就像昨天一樣。
秦婈被養得驕縱任性,無法無天,很多事秦望都決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在大選之際,與一個商戶之子私底下生了情誼,還尋死覓活,非他不嫁。
秦望便不能坐視不理了。
昨日,他已忍到了極限。
捋順了秦家這些事,蘇菱擡手揉了下眉心。
這位秦家女,可真是被那小薑氏耍的團團轉。
她若是繼續和那朱姓男子見面,接下來必生事端,秦望不會拿自己的仕途開玩笑,真出了事,他隻能讓秦家另一個女兒秦蓉,代替她入宮。
真到那時,小薑氏便是不能扶正也得扶正了。
蘇菱起身推開支摘窗,瞧了一眼外面的圓月,嘲諷般地勾一下唇角。
延熙四年,後宮大選。
還真是天意弄人。
秦望升遷太史令不足半年,再加之身份不顯,想來是未曾見過她……先皇後的。
他根本想象不到,這張臉若是進了宮,會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正想著,內室的門“嘭”地一聲就被人推開了。
蘇菱眉頭微蹙,回身去看——
隻見一位身著玄色長袍,面如冠玉的少年郎,出現在她眼前。
短暫對視後,他大步上前,雙手握住蘇菱的肩膀,然後抱住她,“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
蘇菱下意識去躲,可奈何少年抱的格外緊,根本掙脫不開。
她知道這人是誰。
他是秦婈的胞兄,秦綏之。
自打秦綏之斷了科舉之路,便接手了溫家在遷安的生意,看這風塵仆仆的樣子,應是在得知秦婈飲毒自盡後,特意趕回來的。
過了許久,秦綏之才放開了她。
擡眸間,蘇菱看清了他眼中布滿的血絲。
秦綏之低頭柔聲道:“阿婈,那朱澤接近你本就目的不純,你為何不肯信我?
你可知,今日之事若是傳出去,你這輩子就毀了。
”
阿婈。
蘇菱知道秦綏之不是在叫自己,可這一瞬間,她還是不可抑製地想到了蘇淮安。
她的兄長,從前也是這樣喚自己。
秦綏之握了握拳,神色間全是潰敗,聲音發顫,“他就那般好,為了和他在一起,你連我都舍得扔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