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夏季,一連幾天陰雨綿綿,空氣中泛著黏膩的濕氣,悶的喘不上氣,小皇子中了暑熱,秦婈為了照顧他,一直未出冬麗宮。
宮中唯一的皇子生病,不僅有後妃相繼來獻殷勤,那位寶音公主也來了。
寶音公主將藥箱放到案幾上,拿出一個烏梅似的藥丸,晃了晃,輕聲道:“這是草原祛熱祛濕的靈藥,我小時候起了熱,阿娘就會讓我吃這個,一個晚上就好啦。
”
“多謝公主好意。
”秦婈對竹蘭道:“去給公主沏杯新茶。
”
竹蘭道:“是。
”
寶音公主心知漢人講究,她送來的藥他們未必肯用,便也沒再多說,隻是靜坐在墩子上去看蕭韞的小手,看著看著,忍不住一笑,“他可真白。
”
寶音公主家中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她是老可汗的麼女,鮮少與這般大的孩子接觸,她見小皇子閉眼睛睡覺的樣子實在討人喜歡,忍不住伸出頭摸了摸他的手。
這軟糯的觸感令人愛不釋手,寶音公主又忍不住碰了碰他的指尖,“昭儀娘娘,他的指甲真薄。
”
三下兩下,蕭韞就睜開了眼睛,迷迷糊糊地環顧四周。
寶音公主看著他的五官忍不住感歎,“與陛下可真像……”
須臾,蕭韞徹底醒來,看到眼前這張陌生的女人臉,嘴唇立馬就抿住,抽了抽,像要哭了似的。
“阿娘……”
未出閣的女兒家,不太會哄孩子,看到小皇子的表情,寶音公主嚇得立馬起了身子,“你……你別不是要哭了吧……”
聽到蕭韞哼唧,秦婈這才回過神來。
寶音方才說話,她整個人心不在焉,臉色也不大好。
這兩日皇上正與蒙古正商榷日後互市朝貢之事,涉及到利益,再加之蒙古部落向來不服漢化,自然就沒有喝酒賞樂那般融洽了,蕭聿晚上沒來後宮,秦婈夜裡都是從噩夢中驚醒。
三天,三場噩夢。
第一場她夢見澹台易將驪山全部燒毀,多人葬送於此,她帶著兒子顛沛流離,澹台易整個人如參天大樹那般高聳,目光咒怨地盯著她。
第二場到處懸掛著人皮面具,看著看著,手裡的小皇子也跟著變了臉。
第三場就更奇怪了,四周都是哭聲,一會兒是秦家,一會兒是蘇家。
右眼皮一直在跳。
秦婈慢慢呼了一口氣,行至榻邊,將小皇子抱起來,拍了拍他的背,“沒事了,沒事了。
”
蕭韞的鼻子拱了拱,聞到了他娘的氣息,立馬消聲,安心地窩在秦婈身上。
蕭韞跟他那個到處與人眉來眼去爹不同,他眼裡隻有他娘,就是太妃和姑姑也要排在阿娘後面。
寶音公主見小皇子隻肯把屁股對著自己,訕訕地收回了手。
不由心道:明日就與陛下說,要住到這邊的行宮來,大不了她自己也生一個玩。
就在這時,門口的小太監轉身進來道:“娘娘,長公主來了。
”
秦婈擡頭道:“快請長公主進來。
”
寶音公主福了半禮,輕聲道:“寶音見過長公主。
”
蕭璉妤蹙眉看了她一眼,心說這蒙古姑娘是不是太熱情了些……還沒入後宮呢,就把自己當成宮妃了?
“寶音公主客氣了。
”長寧長公主看向秦婈道:“娘娘,韞兒可好些了?
”
秦婈點頭道:“昨兒就好了,一直想要去玩。
”
說罷,她把蕭韞放到了地上。
蕭璉妤搖了搖袖子,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看著蕭韞道:“猜猜姑姑給你帶了什麽?
”
蕭韞的眼睛瞬間亮了。
看著他這個表情,寶音公主瞬間覺得自己受到了冷待,隨便找了個理由便離開了冬麗宮。
長寧長公主從袖子裡拿出一套“十三連環”,“想不想要?
”
離開了阿娘的懷抱,他這個身高,自然夠不著“十三連環”,但還是忍不住把手伸到半空中握了一下,又拽了拽長寧長公主的衣擺,“姑姑。
”
長公主看著他的眼睛一怔,情不自禁地用左手將孩子抱起來,把右手的十三連環放到她身上,柔聲道:“姑姑教你玩。
”
竹蘭見此,忍不住一笑,“長公主可真厲害,平日裡小皇子都不與人親近的。
”
琥珀附和道:“是呀,方才寶音公主差點沒把小皇子弄哭。
”
秦婈也不由一怔。
——
昌寧行宮燭火搖曳。
陸則道:“明日天幹物燥,隻怕做好了防備,也少不了一場大火。
”
蘇淮安道:“太史令掌管星歷,他這是一早就看好了時辰,不過若非真的爆炸,蒙古二王子又怎能相信是齊國蓄意挑撥呢?
”
“這澹台易到底在大周安插了多少人,這幾日臣派人盯著他,他隻與太常寺卿吃喝,沒有任何動作。
”說到這,陸則忍不住長吸一口氣,咬牙道:“我就納了悶了,東圍獵場的現有軍力,除了錦衣衛和金吾衛,還有穆都督手裡的五千騎兵,山上山下圍個水洩不通,他怎麽埋炸藥?
而且就算提前埋好了,咱們若是不放人進去,誰給他引燃?
明日看管不嚴,把閑雜人放進去,那必然又會引他起疑。
”
蘇淮安道:“陸指揮使明日全力排查便是,澹台易若是點不燃一把火,他也做不了齊國帝師。
”
“你就那麽確定,明日一定會著火?
”
蘇淮安點頭,“齊國野心不死,但正面迎敵,損耗又巨大,隻要讓二王子死在這,老可汗與大周會勢不兩立,兩邊一旦開戰,就是齊國的大好機會,澹台易不會放棄的。
”
蕭聿在看著驪山的輿圖沉吟半晌,“明日起火後,穆都督會立即封山,以澹台易多疑的性子,哪怕放出去朕與二王子重傷的消息,他也未必肯信,定要回頭確認了才會走。
若是朕沒料錯,他會借穆都督的身份行事,一旦得了穆為之的令牌,他手底下的人便能順利出京了。
”
“陛下放心,明日,臣會在那兒等他。
”
——
盛公公匐著身子上前道:“陛下,薛大人求見。
”
蕭聿轉了轉手中的扳指,向後一靠,道:“讓他進來。
”
蘇淮安及陸則轉身進入暖閣。
薛襄陽走進成序殿,雙手作輯,深深一拜,道:“陛下,臣有事要奏。
”
蕭聿道:“薛尚書直說便是。
”
薛襄陽呈上奏折,脫下官帽,跪在地上,“陛下明日萬不可進東圍獵場。
”
蕭聿看著他道:“薛尚書這是作甚?
”
薛襄陽沉聲道:“臣罪該萬死。
”
蕭聿緩緩開折子,一目十行下去,眸光更深了幾分。
薛襄陽不愧做了多年的刑部尚書,這才幾日的功夫,就給薛二郎找好了替死鬼。
薛二郎送進驪山的東西,由他這麽一改,則變成了喝酒誤事,受人蒙蔽,依照大周律法,未遂自首,最多是兩年牢獄之災。
既不用違背良心當奸臣,為日後埋下禍根,又能保下薛二郎的命。
這倒真是個兩全其美之策。
蕭聿闔上折子,似閑談一般地輕聲道:“薛二郎此番是受人蒙蔽,那十三年前倒賣軍械時,也是受人蒙蔽麽?
”
話音甫落,薛襄陽下顎繃緊,臉色忽然變得鐵青。
“為了他的命,薛尚書打算拿薛家滿門的命去抵嗎?
”
薛襄陽以額點地,豆大的汗珠附在太陽穴,大聲念了三遍,“臣罪該萬死。
”
“薛尚書是我大周肱股之臣,清廉秉政,克己奉公,薛老將軍更是在知命之年,頂硝煙,踏白骨,舍身赴邊疆,守國土,立下功勞無數。
”蕭韞頓了頓,話鋒一轉,“但,功是功,過是過,朕可以赦薛家株連之罪,卻無法替這天下,替大周百姓,與你論一句功過相抵!
”
“臣糊塗,臣愧對皇恩,理應革職查……”
蕭聿打斷他答:“明日朕親自進東獵場,此事暫且不得聲張。
”蕭聿看著他道:“薛二郎的倒賣軍械之罪,薛尚書的欺瞞之罪,回京論處,下去吧。
”
薛襄陽的心怦怦直跳,關上殿門時,嗓字緊的仿佛在沙漠中走了三日的旅人。
一時間,也不知該後怕,還是該慶幸。
延熙五年,六月初二,萬裡無雲。
夏季水沛,錦衣衛帶著圍獵用的戰馬喝水,一匹馬,一把弓,百支箭。
陸則走到皇帝面前道:“陛下,一切準備好了。
”
蒙古的二王子起身,朝蕭聿敬了一杯酒。
鼓聲陣陣,蟲鳥齊名,氣氛仿如臨沸的水,一觸即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