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清楚,我是秦家長女秦婈,而你是君王,不是我的三郎。
”
“陛下問我為何不認。
”秦婈輕聲呢喃:“我不知在陛下眼裡我算什麽,可在旁人眼裡,我是死有餘辜的罪臣之女,是不容於世的孤魂野鬼,入宮之後,我不敢喜、不敢怒,小心翼翼到……”
她哽咽著輕笑,“連自己的孩子都不敢認。
”
話音甫落,峻拔的身軀仿佛被利箭刺穿,僵硬著發顫。
這一字一刀,令他啞口無言。
他用指腹去撫她洇濕的眼角。
哭出來也好,好歹還肯宣洩委屈,沒真的與他生分。
他想。
秦婈忽然避開他的觸碰,支起手臂,跽坐於他身側,恭敬道:“這一切皆因臣妾而起,還請陛下不要為難四月姑娘。
”
他眉目一滯,“你方才說的這些,都是為了四月?
”
秦婈又道:“倘若陛下聖怒難消,那就罰臣妾吧。
”
蕭聿看著她道:“你就是這麽想我的?
”
四周闃寂,兩人對立而坐,他看出來了,她這是鐵了心要與他做君臣。
蕭聿漸漸握緊拳頭,眸光越來越冷。
他每一次呼吸,似乎都讓人不寒而栗。
就在這時,外面忽然響起一道叩門聲,是盛公公的聲音。
“陛下,懷大人在養心殿外有急事求見……”
聞言,秦婈不由松了口氣,臣子有急事求見,他今夜定然不會耗在她這了。
果然,下一瞬,蕭聿起身離去。
殿門闔上,秦婈趿鞋下地,雙手扶著桌沿,懊惱地閉了一下眼睛。
她本還想著被發現了也不能承認,可真到面對他才知有多難,像他那樣的男人,怎麽肯給她裝傻的機會。
她顫著細白的手腕倒了一杯茶,還沒等喝,殿門又開了。
隻見男人大步流星地走回到自己面前。
“你我之間,未曾有過旁人。
”
秦婈細眉微蹙,不解道:“什麽?
”
他肅著一張臉,一字一句道:“永昌三十六年七月十六,我娶妻成家,此後共納過六妾,分別是柳氏、薛氏、李氏、何氏、徐氏、秦氏,直至今日,朕未曾與之行過款接之歡,也未享過枕衾之愛。
”
“陛下!
”秦婈不由自主地往後躲了一下。
“從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蕭聿繃著下頷道:“阿菱,我明日再來陪你。
”
說罷,他也不看她的眼睛,轉身又走了。
——
秦婈被他鬧得徹夜未眠,坐起身時,還在揉太陽穴。
眼下卯時剛過,天空浮起一片魚肚白,竹心推門而入,“主子,來信了。
”
竹心看著手中的信箋,不由感歎她家主子真是得寵,從景仁宮的遞出的信,經的都是盛公公那邊的手。
這是秦綏之的信。
秦婈看過後,心口吊著的一顆大石也算落地了。
她近來稱病不出,太後也沒召見她,其因便是楚家和羅家正在議親,眼下兩家交換了庚帖,聯姻已成定局,不出意外,今日太後就要向她提起納秦蓉為妾一事。
所以秦婈也沒閑著,她把秦蓉接進宮,向太醫暗示秦蓉有可能懷孕,為的就是讓太後卸下幾分防備,幾分足矣,她也好趁此機會給秦蓉找個夫家。
既然楚家能交換庚帖,那秦家也未嘗不可,總比給人當妾強。
秦婈捏著信,起身朝青華苑走去,進門時,秦蓉正在喝粥。
這兩天秦蓉的小臉瘦了一圈,瞧著愈發可憐,秦婈坐到她身邊,緩緩開口,“楚六郎與羅九姑娘已交換了庚帖。
”
秦蓉握瓷杓的手一僵,眼淚劈裡啪啦地往粥裡掉。
“二妹妹這些日子,可想清楚了?
”
秦蓉看著她,張了張口,猶猶豫豫道:“我、我……”
秦婈道:“去年大選,我見過那羅九姑娘,性子瞧著純善,卻不是個好相與的,進了楚家,她便是你的主母,你與楚六郎鬧出來的這些事,足夠讓她容不下你了。
”
秦蓉也知道秦婈才是自己唯一的指望,她喃喃道:“我的名聲盡毀,這件事,大姐姐可有別的法子?
”
秦婈將秦綏之的親筆信遞到她手上,緩緩道:“吳櫳此人是武舉進士,雙親逝於永昌三十年遼東的那場地震,雖然家境不顯,但相貌端正,為人憨厚老實,又與兄長是至交,你與他的婚期定在今年七月,好好過日子,他不會薄待你的。
”
“此外,我也會給你出一份嫁妝。
”
縱使秦婈把吳櫳誇上天,但秦蓉的心裡,一個寒門武舉進士,是無法同風流倜儻的楚六郎比肩的。
秦蓉攥著信紙,聲音在都在抖,“武舉進士?
大姐姐如此得寵,就讓我嫁給一個在兵部看管車馬的九品官?
姐姐若是放不下曾經的恩怨,直說便是,何必找這樣一個人來羞辱我?
”
秦婈差點氣笑,“你可知兄長為這樁婚事花了多少心思,拿了多少錢出來?
”
秦蓉咬著牙,眼眶在蓄淚,“他那不過是為你。
”
“你若不姓秦,真當我會管你,薑嵐月心思不正,我看你也是個歪的。
”秦婈眉間染上一抹怒火,“名聲盡毀,你捫心自問,這四個字,你冤嗎?
”
秦蓉被罵的面紅耳赤,“可我也是太史令之女,正經的官家小姐,而且以我的才貌……”
“才貌。
”秦婈打斷她道:“你大可去秦樓楚館裡瞧瞧,論才貌,你比的上哪個!
你當女子名聲是什麽?
就你這不安分又貪慕虛榮的性子,我都怕辱沒了吳家清白的門楣!
”
秦蓉忽然大哭,“我沒有!
我沒有!
隻是我娘說過,女子嫁人猶如轉世投胎,一輩子能過成什麽樣,就看這回了。
”
“你娘爭了一輩子,可結果呢,前半生用盡心計,後半生自食惡果。
”
秦婈靜靜的看著她,“你自己選,要真那麽不願,我便替你退了這樁婚事,但是此後,不論你日後受了何種羞辱,我都不會再管。
”
秦蓉想答應,又忍不住再次開口:“他楚六郎心裡,真是半點都沒有我嗎?
”
“這話,你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
”
過了好半晌,秦蓉擡手用袖子擦了擦眼淚,“我嫁。
”
秦婈松了一口氣,道:“竹蘭,拿著腰牌,立即送秦姑娘回府,半刻不得耽誤。
”
竹蘭躬身道:“是,奴婢這就去。
”
晌午才過,竹心又道:“主子,章公公來了,太後叫您帶著秦二姑娘去慈寧宮一趟。
”
——
轉眼,秦婈來到慈寧宮。
楚太後倚在紫檀雕漆嵌銅橫紋羅漢榻上,閉目歇神,見她來了,不由直起身子。
秦婈躬身道:“臣妾給太後娘娘請安。
”
楚太後繞了繞手中的珠子,“秦婕妤這病,好利索了?
”
秦婈道:“多謝太後關心,已是無礙了。
”
“哀家聽聞秦二姑娘進宮來探望你,這怎麽沒一起過來?
”楚太後的目光含著意外,就是不知這份意外,有幾分真幾分假。
秦婈輕咳了一聲,道:“她在宮裡住了這麽久,已是於禮不合,臣妾上午便讓她回去了,若是早知能得太後召見,臣妾定然該再留她一晚。
”
楚太後眯了眯眼,直接道:“說起來……這秦二姑娘還真是個膽子大的,於禮不合的事,她也不是第一回 做了。
”
秦蓉膽子大。
這話顯然得細品。
世上誰也不是真的傻,秦蓉若是沒有靠山,又豈敢莽撞行事?
這話顯然是在指桑罵槐。
家族榮辱從來不是一個人的事,就像秦蓉出了醜事,毀的根本是秦婈的名聲。
太後的話點到這,秦婈自然是不能裝傻了,她頷首道:“臣妾也被她給氣病了,二妹妹如此不遵禮數,臣妾實在無顏面對太後。
”
太後見她認下,語氣稍緩,“此事,哀家也訓過六郎了,眼下他剛中探花,正是風光得意,身邊自有花容來獻,可讀了這麽多書,本該束身自好,誰料竟與你那妹子出了這樣的事。
”
“都怪臣妾教導不嚴。
”
太後擺了擺手,道:“你入宮也有些日子了,哀家瞧得出來,你是個守禮的,也正是因為你,哀家才與羅家打了招呼。
”
秦婈不解地看著太後道:“太後的意思是……”
“昨兒六郎與羅九姑娘的親事已定,羅家的意思是,九姑娘進府半年以後,再接秦二姑娘進府。
”楚太後看著秦婈道:“楚家大夫人亦是這個意思。
”
“不過她若是有了子嗣,隻怕是留不得。
”
秦婈連忙道:“太後娘娘的意思,臣妾是真不明白。
”
楚太後皺眉道:“你有何處不明白?
”
秦婈咬了咬唇,道:“這……臣妾的二妹妹眼下都已跟人交換了庚帖,這如何能進楚家的門?
”
楚太後眸色一變,須臾過後,皮笑肉不笑道:“合著秦婕妤早就做好打算了。
”
秦婈直直地跪在地上道:“是臣妾會錯意了。
”
秦婈對上楚太後不怒自威的目光,輕聲道:“自打臣妾聽聞楚家與羅家在議親,臣妾與兄長是心急如焚,生怕秦蓉做的蠢事,壞了兩家之好,惹羅九姑娘傷心,這才著急給她定了親。
”
楚太後目光晦暗不明,低低“唔”了一身,卻並沒叫人起來。
此事能讓秦家女名聲受損,已是合了心思,能把秦蓉控制在手裡最好,控制不了也無妨,畢竟那不過是個連生母都被逐出家門庶女。
她隻是意外,秦婈竟有膽子在她眼皮子底下耍手段。
不過這後宮嬪妃的膽子是誰給的,太後心裡亦是有數。
秦婈這一跪,便是一個多時辰。
上位者叫人跪著不喊起,最常見的敲打。
太後時不時便朝門廊看上一眼,像是等著人來。
更漏滴答作響,申時剛過,身著四團龍雲紋龍袍男人便出現在慈寧宮。
他從秦婈身邊經過,朝太後道:“兒子給太後請安。
”
太後笑了笑道:“怎麽這時候來了?
”
蕭聿道:“兒子給您送些荔枝葡萄,光祿寺昨日才送進宮的。
”
說罷,蕭聿乜了一眼秦婈道:“怎麽還在這跪著,起來吧。
”
自打昨日說破了身份,哪怕兩人對個平平無奇的眼神,也都變了味道。
太後嘴角湧起一絲笑意,道:“快起來吧。
”
秦婈躬身道:“多謝陛下,多謝太後娘娘。
”
太後看著眼前這位自己養了十幾年的人,意味深長道:“前朝事忙,難為皇帝還惦記這些小事。
”
蕭聿道:“兒子給您盡孝,這怎麽能是小事。
”
皇上與太後如今劍拔弩張。
他今兒是因何到的慈寧宮,宮人心裡都能瞧明白,這不,沒多大一會兒,太後便道了一句乏了。
蕭聿帶著秦婈從慈寧宮走出來時,剛好瞧見李苑手托經文迎面走來。
她還是那副樣子,柔情似水。
蕭聿和秦婈下意識地掃了一眼她的胸口。
李苑屈膝福禮,柔聲道:“臣妾見過陛下。
”
秦婈一夜未眠,方才又跪了一個多時辰,她剛朝李苑屈膝,身子就不由一晃。
蕭聿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多謝陛下”還沒說出口,蕭聿便在慈寧宮門前將人打橫抱起,“你身子尚未痊愈,朕送你回宮。
”
秦婈的瞳孔布滿驚慌,她用拳抵著他堅硬滾燙的胸膛,低聲道:“陛下這是做甚,快放臣妾下來。
”
“不放。
”
秦婈攥著帝王金絲白線的衣襟道:“規矩呢?
”
蕭聿低頭望著她,字正腔圓道:“朕要什麽規矩。
”
秦婈伏在他的肩膀,遠遠地同李苑對視,她在蕭聿耳畔,咬牙低聲道:“你趕緊放我下來,身後還有人。
”
“那就讓她看著。
”
夕陽西沉,二人的身影交疊重合,春風拂起了衣擺。
蕭聿抱著她的手越來越緊。
阿菱,延熙元年,朕在這,曾許過你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