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默認 第253章 朕養的一條狗
盛帝說着,果真朝江浔伸出手去。
江浔擡眸看了眼,應了聲“是”,随即起身繞過玉案,跪在了龍椅旁。
他垂眉低眼,三指搭在了盛帝的脈體上,微微蹙眉,神色專注,瞧着當真是在仔細把脈。
盛帝的目光在江浔身上來回打量許久,忽而扯起嘴角寒暄道:
“朕記得,你從前常穿玄色的衣裳,從什麼時候開始,倒愛着這明亮淺衣了?”
“旁人都道意随心轉,你向來沉穩内斂,如今卻似雲破日出,瞧着連心境都開闊了不少。”
“如此變化,可是因着......終覓所愛,結成眷屬?”
江浔眼皮一掀,擡起頭來,說的卻是:“聖上,臣方才切脈,察覺聖上之脈象弦數有力。”
“此脈象指下仿若觸弦,緊張而具勁急之感,且脈跳頻速,如急鼓頻催,乃是怒急攻心之兆。”
“聖上之龍體關乎天下萬民,還望聖上平心靜氣,以使氣血平和,聖體安康。”
江浔邊說着,已然收回診脈之手,沖盛帝恭敬行禮。
“怒急攻心?”
盛帝淡淡重複了一句,而後輕輕點了頭。
“是啊,老二方才着實将朕氣得不輕。”
如此稀松平常的語氣,仿佛方才殿中發生的,不是什麼父子相殺,隻是尋常的拌嘴罷了。
江浔低着頭,沒有接話。
盛帝等了一會兒,突然沒了耐心。
他怎的忘了,江浔比尋常人都要沉得住氣,慣會以不變應萬變。
“老二不中用,老三名聲也壞了,這般看來,這儲君之位......還是得給烨兒。”
“修直,你以為呢?”
被點了名的江浔再不能保持沉默,遂垂首作揖,畢恭畢敬道:
“聖上所思所慮必定深遠周全,臣人微言輕,于本職之責尚恐有失,不敢妄議儲君之事。”
盛帝聽聞此言,忍不住冷笑出聲:“修直啊修直,你真是說着最恭敬的話,做着最大逆不道之事!”
話到最後,盛帝蓦地以掌拍案,便要起身。
可他适才方怒急攻心,這會兒起得急,整個人晃了晃,竟又氣力不支地坐了回去,隻覺眼前陣陣發黑。
“聖上!”
江浔低呼一聲。
盛帝以手撐額,雙眸中狠厲光芒如刀似劍,強撐着去看江浔,
可不知為何,他眼前似蒙了層淡淡的霧霭,隻在明暗間隐約瞧見了江浔的輪廓。
盛帝心下一慌,幾縷懼意悄然滋生。
人人都道他正值盛年,可他到底也不惑過半了,身子的細微變化,唯有他自己最是清楚。
但他身為帝王,向來自負要強,怎會容江浔窺探到半分異樣?
又因想到,今日他與趙懷朗父子相殘,在朝臣面前醜态百出,江浔絕對脫不了幹系。
于是心緒激蕩難平之下,盛帝咬牙怒喝道:
“江浔,你怎麼敢......”
“你怎麼敢聯合老師算計朕,算計儲君之位!往後,你是不是還要算計這個皇位,算計我趙家的江山!”
“朕待你不薄,賜你官職,賞你榮光,予你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你卻這般狼心狗肺,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江浔,莫要忘了,你不過就是朕養的一條狗!”
言罷,盛帝雙手如鐵鉗般死死攥住龍椅兩旁扶手,面色漲得紫紅,雙目圓瞪。
嗬嗬嗬——
一時之間,殿中隻餘盛帝粗重又急促的呼吸聲。
方才趙懷朗倒地不起,父子恩絕一事,到底如同一把利刃,深深刺進了盛帝的心窩。
再猜到這一切極有可能是蔺老謀劃布局,江浔操刀時,盛帝更是怒不可遏。
趙懷朗方才雙眼通紅、聲嘶力竭的呼喊,此刻仿佛還在他的耳邊回蕩——
妻離子散、衆叛親離!宮闱泣血,君臣相悖!
可他乃天下之主,是一國之君,叛他悖他者,都該淩遲處死,以儆效尤!
盛帝正覺腦子裡嗡嗡作響,忽而一道極平和的聲音從一片混亂中,鑽進了他的耳朵裡。
“回聖上,臣一直......心知肚明。”
江浔淡聲開口,站在玉案旁,褪了外衣顯得他腰背愈發筆直。
盛帝一怔,一時之間甚至沒反應過來,江浔所謂的“心知肚明”指的是什麼。
直到他心緒稍稍平緩之時,視線漸漸清晰,瞧見江浔薄唇開合,提及了一樁舊事。
“聖上,去歲借太子殿下諱辰一事,設計引誘微臣之母行巫蠱之術的人,是聖上吧?”
“那個扮作高僧欺騙臣母親的亡命之徒,臣探聽過了,他早在入诏獄的當晚,便被人一卷草席丢進了亂葬崗。”
“而替罪的崇國公......”
“崇國公仰仗先皇眷顧,自恃資曆深厚,于聖上駕前屢屢倚老賣老,舉止張狂,聖上對此心懷不滿,久有動他之心,”
“否則,微臣力排衆議查崇國公之孫強搶民女一案,不會如此順遂。”
“巫蠱案發之夜,聖上巧施謀略,先散出風聲,繼而引崇國公入宮,令其成為代罪之人,不正是因着心知肚明,微臣絕對尋不到真正的幕後之人嗎?”
“那晚,聖上曾問微臣是否懷疑您,臣當時答:不敢妄斷。”
“這不是臣随口胡謅之言,而是臣......真的懷疑過聖上。”
“但臣到底不願意相信,聖上會拿太子殿下的諱辰做局,直到......”
江浔無意再波及趙懷襄,于是止住了話頭。
二月初二周山祈福那日,他曾問過襄王爺,襄王爺否認此事乃他所為,當時還笑得意味深長。
因為襄王爺已然看出,聖上待他的真正态度。
所有榮寵、愛護,滿朝獨一份地喊他的字,不過是将他高高捧起,做兩位王爺的試金石。
而暗地裡,聖上卻要控制、打壓乃至毀了他。
他本就對這個身子的母親安陽伯夫人滿懷歉疚。
若母親當真因着旁人對他的算計,而死于這場巫蠱案,他不敢想象,自己會落入何等自疚自責,無可自拔的境地。
聖上要他生出破綻,要他留下心病,要他愧疚一輩子,解不開心結,要他封閉自己,猶如行屍走肉。
如此,方可在必要之時,在他被物盡其用後,不費吹灰之力地給他緻命一擊。
所以,他說他心知肚明,聖上——從未将他當人看。
而那一夜,及時趕到的歲歲不僅救下了母親,也救下了“懸崖邊的他”,而後又一步步引着他,走出了與前世截然不同的道路。
聖上方才問他,為何改穿淺衣了?
因為歲歲喜歡。
也因為,他已經被歲歲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