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厚的地皮菜撿了半籃子,陶母拎着籃子去湖邊淘洗,陶椿和陶桃姐妹倆脫了鞋在草地上踩水。
山坡上土地肥沃,草木生長旺盛,固水能力極強,腳趾碾上去,一汪清澈的雨水豐沛地擠出來,腳掌挪開,水窩瞬間消失。
越靠近湖邊,草地上積的水越多,陶椿踩進去用草搓腳心,微涼的水痕蕩漾,酥酥麻麻的,她嘴角掬起笑。
陶母偶然擡頭看見二丫頭的神色,她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身上忽然有些冷,她隐隐覺得眼前的姑娘有些陌生。
“娘,你看我二姐像不像一隻鵝在踩水。
”陶桃大笑。
“對,我是鵝。
”陶椿頭也不擡,她壞笑道:“三妹,我是鵝。
”
陶桃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哪有人承認自己是鵝。
“三妹,我是鵝。
”陶椿重複。
陶桃反應過來,她嚷嚷說:“你别喊我。
”
“你不是我三妹?
”這下輪到陶椿笑了,她換個地方踩水,轉移目标道:“娘,我是鵝,我是鵝,鵝鵝鵝鵝鵝……娘娘娘娘……。
”
陶母忍笑,她也是糊塗了,這不吃虧的性子不是陶椿還能是誰,臉皮真厚。
地皮菜洗幹淨,母女三人說說笑笑地回家。
家裡的三個男人都醒了,邬常安在給大青牛糊泥巴,免得蟲蟻叮咬它,陶青松抱着春澗在一旁看着。
“你們吃飯了?
”陶母問。
“吃了,沒吃飽。
”陶青松說,“娘,你們撿了地皮菜,今晚蒸包子?
”
“嗯,你二妹想吃地皮菜包子了。
姑爺,你吃不吃地皮菜?
”陶母問女婿。
邬常安看女鬼一眼,她過得還挺像個人,挺有活泛氣。
“吃,我嘴壯,能吃的都愛吃。
”他玩笑道。
“我去和面,我們晚上吃包子。
”陶母笑着往竈房走,快進去了又回頭說:“老大,你換雙鞋去撿雞蛋,再逮兩隻肥雞,明兒中秋,我們炖兩隻雞吃。
”
陶青松把懷裡的孩子遞給陶桃,他去屋後撿雞蛋。
陶椿拍手,她逗着侄女,“要不要二姑姑抱?
”
陶桃試探着遞過去,陶椿伸手去接,見小丫頭不抗拒,她高興地接過來。
“嘿,你還不認生。
”陶椿樂,“看着不算胖,抱着還挺壓手。
”
“她骨架大,随大哥。
”陶桃說。
“以後要長成一個高挑的姑娘。
”陶椿認真地看着春澗,又看了看陶桃,說:“春澗的眼睛長得像你,也像她爹。
”
陶桃點頭,餘光瞥見她姐夫盯着春澗,她笑着問:“姐夫,你也想抱孩子?
”
“春澗不要他抱,還沒到他懷裡就哭。
”冬仙從屋裡出來說。
邬常安讪笑,他又觑小娃娃一眼,心裡止不住的納悶,老人不是說小孩子的眼睛幹淨能看見髒東西,這小丫頭在女鬼懷裡怎麼還乖乖巧巧的?
心裡這麼嘀咕着,一擡眼看見小丫頭在癟嘴,他欣喜道:“春澗哭了!
”
“嗚嗚嗚——”春澗看見她娘了,她掉着眼淚要去找她娘。
“讓大嫂出來哄孩子,我去竈房幫忙。
”陶椿說。
陶桃接過侄女往竈房走,陶椿也準備跟上,慢了一步被邬常安喊住了。
“你等等,我有事跟你說。
”邬常安收斂了臉上的笑,他正色說:“我打算過完中秋就回家,天晴了,家裡要收糧了。
”
陶椿垮下臉,她有些後悔了,陶家的人口少,老少和睦,短短兩三天,她就不想走了。
“我後天一早就走。
”邬常安通知她。
陶椿沒說話。
邬常安等了一會兒,見她裝死不吱聲,他惱火說:“之前的約定作廢,我倆一拍兩散。
”
“你去跟我爹娘說。
”陶椿說話了。
邬常安當做沒聽見,他提要求說:“你要是跟我回去,你得答應我,之後的日子你就像這兩天一樣,不能做奇怪的事。
”
“我能做什麼奇怪的事?
”陶椿納悶,“吃人?
還是殺人?
”
邬常安下意識看天,天是亮的,他瞪她一眼。
“行,我答應你,要做什麼事先問你,你覺得是奇怪的事我就不做。
”陶椿很是寬容,“不過我也有意見,你提的意見我答應了,我提的意見你也考慮考慮。
我想你心裡也明白,我爹娘挺看好你,也喜歡你,所以才一個勁撮合你我,我願意跟你走主要是不想讓二老操心。
我倆的約定雖然倉促,但我不是玩笑,也不想跟你過家家。
你得答應我,我們約定的期限裡,你我要是吵架了,你不能來氣了就說一拍兩散,或是讓我滾蛋,三思而後行,再一再二不再三,我這次跟你說了,你以後再如此說話,我就當真了。
”
陶椿目前顧慮的是沒有落腳地,她有明确的身份,但身份受制約,她不想挑戰荒野逃生的困境,故而選擇走上一條随大流的路,跟着傳統走,離了娘家去婆家,換個地方踩踩地盤,要是站不穩腳跟,她能有理由光明正大地再回娘家。
或者是等在山裡混熟了,她可以再挑選一條其他的路子。
邬常安思索了好一會兒,他認真說:“隻要你像個人,兩年内,我不會趕你走。
”
陶椿點頭,“好,我後天跟你走。
還有事嗎?
沒事我回屋歇着了。
”
“沒事了。
”
目送女鬼僵着腿一颠一颠地離開,邬常安猛然反應過來,這本來是她求着他的事,眼下怎麼演變成他求着她跟他走了?
竈房裡的事不要陶椿插手,她提桶熱水回屋泡了會兒腿,脫了衣裳倒在床上睡覺。
晚飯是地皮菜雞蛋餡的包子,還煮了一大鍋的稀米湯,山裡的陵戶吃的油是葷油,雞蛋和地皮菜都用豬油爆炒過,包在面瓤裡蒸熟後極為鮮嫩,蒸熟的地皮菜比生的還要綿軟,幾乎是不用嚼就下肚了。
“山裡的地皮菜要比山外的好吃吧?
”陶母見二丫頭一臉滿足,她很是得意,“要論土生土長的東西,還屬長在山裡的更有味道。
山外人多,有人的地方土被刨了一遍又一遍,草長得都像後娘養的,這菌子更不占便宜,能有什麼好味道。
就像咱家的雞,那都是養了兩年才宰了吃,年數短了肉不香。
”
陶椿點頭贊同,“咱家的雞蛋都比山外的香。
”
陶母滿意了,“明年開春,你來捉一窩小雞回去養。
”
陶椿先答應,捉不捉到時候再說。
因着明早天不亮就要上山采菌子,吃過晚飯大家夥兒洗漱過後就睡了。
雨後的夜晚,山裡霧氣愈發濃重,雲上的月光完全無法穿透濃霧,油盞一滅,屋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邬常安攏着被子躺下,他豎着耳朵聽隔壁的動靜,陶椿不知道在跟陶桃說什麼,若有若無的聲音傳來,他隐隐覺得心安,抓着這個機會,他忙閉眼醞釀睡意,睡着了就不怕鬼了。
……
“邬常安,起了。
”
邬常安猛然睜眼,回味着夢裡聽到的聲音,他緊張地透過黑暗盯着木門所在的位置。
“還沒醒?
邬常安?
睡這麼死?
”陶椿敲門,“别睡了,該上山采菌子了。
”
邬常安狠狠掐自己一下,疼得他立馬清醒過來,他摸黑下地穿鞋。
“醒了?
醒了怎麼不應一聲?
”陶椿聽到動靜了,她沒好氣地說:“早飯做好了,快出來吃。
”
聽到腳步聲走了,邬常安籲口氣,他悄悄開門探頭看出去,竈房裡有火光,他那顆懸着的心這才落地。
“姑爺,沒等你啊,你洗一洗就過來吃。
”陶父招呼道。
邬常安“嗯”一聲,“都去采菌子?
”
“你不熟悉我們這兒的山,桃丫頭也不常在山裡走,椿丫頭又九年沒回山了,我不放心你們三個進山。
我們還是跟着,等山裡的霧散了,我們再一起下山。
”陶母說。
早飯是昨晚的剩飯,地皮菜包子和剩稀飯熱了熱,幾個人填飽肚子就行動。
擔心進山會遇蛇,陶椿用麻繩纏腿,手上戴羊皮手套,胳膊上也纏兩圈麻繩,最後在腰上挂一串鈴铛就出門了。
每個人的身上都挂有鈴铛,既是鬧出動靜驅趕山裡的野物,也是為了萬一人走失了方便找人。
“以後你别來喊我起床。
”邬常安靠近說話。
“啥?
”陶椿沒聽清,她捂住鈴铛,“你說什麼?
”
其他人慢下步子,都豎起耳朵偷聽。
“……沒什麼,你的腿還疼不疼?
”
陶椿古怪地看他一眼,夜色裡,她也看不見他的神色,“不疼了,你好好走路。
”
“有話回去了再說,路上注意點,别摔着哪兒了。
”陶父清了清嗓子提醒。
前方有鈴铛聲,有采菌人比陶家起得還早,走到陵山腳下,鈴铛聲往山上去了。
“姑爺,你吃過松樹菇嗎?
”陶母問,“你要是沒吃過,等回來了,我去換點回來。
”
“沒吃過,好不好吃?
”邬常安問。
“我覺得不如雞油菌好吃。
”陶桃接話,“松樹菇不論是炒還是炖,吃着都是脆脆的,還隻适合吃小的,菇子長大了,我嚼着感覺像是嚼木頭渣子。
”
“有人喜歡吃脆的,有人喜歡吃滑的。
”冬仙接話,“我爹我娘喜歡吃脆菇子,就喜歡松樹菇的味道。
”
邬常安想嘗嘗味道,他說:“娘,等我們下山了,你拿我們采的菌子去換點松樹菇。
”
“行,你要是喜歡吃,以後每年我給你曬半筐幹菇子,你拿回去炖湯。
”陶母欣然應了,“二丫頭以前也不喜歡吃松樹菇,現在口味變沒變?
”
陶椿:……她什麼菇都喜歡吃,能吃的都愛吃。
“出山之後就沒吃過了。
”她斟酌着說。
“回來了我跟人多換點,冬仙,你也給你爹娘多送點。
”陶母兩頭都顧上。
一路說着話,一行人跋涉着繞山而行,天色微微泛亮時才繞過陵山。
陶桃指路,一行人蜿蜒東行,繞過封土堆,又看見一對石人像,這才算走出定遠侯陵的範圍。
封土堆前方是一片山谷,山谷裡種着苞谷,鈴铛聲将至,苞谷地裡飛出一大群鳥雀,叽叽喳喳的鳥叫很快壓過鈴铛聲,還有陶父陶母的謾罵聲。
出了山谷再進山,天色已然大亮,太陽的金光穿透霧氣落在林子裡,樹葉上的露珠晶亮。
陶椿眼尖,在一處隆起的落葉下發現一窩菌子,她激動地喊:“好多菇子!
”
陶桃探頭一看,她興奮道:“是雞油菌,這個大小剛剛好,來得及時,再晚一點傘蓋就張開了。
”
陶椿有采菌子的記憶,她拿着竹片沿着菌子根部一撬,一朵嫩黃的雞油菌出土了。
她不急不慢地把一窩菌子都撬起來,筐裡墊層落葉才撿菌子。
邬常安靠近,他提醒她:“挖了菌子,你記得用落葉蓋上菌窩,不然明年不長了。
”
“噢,我曉得。
”陶椿瞥他一眼,“之前在路上你要跟我說什麼?
”
“以後你别去喊我起床,尤其是天不亮的時候。
”
陶椿打量他一眼,提着籃子走了。
“哎,你這是什麼意思?
”邬常安忙跟上去。
陶椿又看見一株青苔色的菌子,“這是銅綠菌?
”
“對。
”邬常安也過去挖,“你不認識菌子?
”
“還是十歲之前采過菌子,記憶模糊了。
”陶椿撥了下落葉蓋上菌窩,換個地方繼續找菌子。
邬常安想了想,他跟了上去,免得她挖了毒菌子要了一家人的命。
“這是黃牛肝。
”他告訴她,“還有一種褐牛肝。
”
“我找到了好大一片菌子!
娘,二姐,大嫂,你們快來。
”陶桃大聲喊。
陶椿忙提上籃子跑去,一片窪地上都是冒頭的菌子,有黃有綠有白有紅,形狀各異。
“這種白菇炒了好吃。
”陶母掰下一坨,她琢磨說:“回去了我去你小叔家問問,看他家還有沒有臘肉。
”
沒人搭話,陶桃和陶椿都沉浸在挖菌子的興奮中,姐妹倆都咧着嘴。
挖了這片菌子,母女三人換個地方,走出樹蔭,陽光明媚處,一樹紅山楂靜靜地矗立着,地上還落了一層被風雨打落的。
陶椿在地上撿一顆山楂在衣裳上擦擦,她咬一口,酸得她狂咽口水。
陶桃壞笑:“鳥都不吃的東西,肯定酸。
”
陶椿不舍得放棄這一樹山楂,她從樹上摘一顆,嘔,又酸又苦,白瞎了這麼好的成色。
罷了罷了,繼續去找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