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鶴手裡還提着一個食盒。
他渾身風塵,眼底還有濕潤之色。
雲姒轉身,帶着陸鶴出帳篷:“去讓九爺吩咐,準備一個幹淨的帳篷,這裡的士兵情況很不好。
有幾個,我已經用銀針給他們封血止血止痛了,可是不頂用,需要動刀。
”
陸鶴的臉色有些灰敗:“師父,九爺在受刑,我自己去找,可能需要一些時間。
”
“受刑?
”雲姒耳邊清晰的聽見鞭笞之聲。
他身上傷重,怎麼能再受刑!
陸鶴快速拉住雲姒:“師父,别去。
九爺,也不是為你在受刑,你斷然不能過去。
”
雲姒轉頭,居然看見了陸鶴眼底的淚光:“你知道了些什麼?
”
陸鶴眼底有哀色:“師父不知道,這次的戰争慘烈到了什麼地步。
”
“你還記不記得,你第一次來軍營,跟你一起喝酒的左副将,九爺最初的那些兵……他們所有人身葬邊陲,屍體都找不到完整的,師父,你還能在這個熟悉的軍營裡面,找個半張熟悉的臉嗎?
”
雲姒喉嚨幹的厲害,心口也像是被什麼堵在了一起。
陸鶴垂着頭,情緒漸漸開始崩潰:“師父,我跟你說這些,你隻是聽聽而已。
可是現在的這些士兵不一樣。
他們在戰場活下來回到了這裡,卻比死還難受。
身邊最初的同伴死了,有些士兵,夜夜都會被噩夢驚醒,甚至不能入睡。
我來時,還看到幾個坐在軍營跟前的士兵,一直看着邊陲的方向,他們說他們睡不着,迷藥都喝的不管用了。
閉上眼,眼前就是自己兄弟們死的場面。
”
“九爺的傷才縫合好,你去雪山找藥,他還在重傷昏迷時,面上依然緊繃,渾身都是松不下來的警惕。
即便是昏迷,他也沒有像任何人一樣,呓語半句軍事軍情。
醒過來第一句話,都沒有問自己傷勢,而是讓我回陸家,找來了能夠長時間麻痹感知的毒,等毒藥發作,他感覺不到了身上的痛,才馬上着手軍事。
”
陸鶴說這些時,已經泣不成聲:“師父,霍影倒下了,九爺身邊的左右副将,隻有萬峥活着,萬副将傷到了筋骨,從此後能不能上戰場,都未可知。
”
“軍營裡現在籠罩着讓人透不過氣的壓抑,人隻要被壓抑厲害了,就會找發洩點。
遇到了小問題,也會被看大。
師父,你不随軍之事,現在已經被放大,他們想發洩。
你就算是死,他們也不能把心口的扭曲給發洩出來。
唯有統帥能……”
“九爺愛兵如手足,如今不是為了你在受刑,他是想要讓他們能發洩出來。
戰雖然勝了,可是在他心裡,死了這麼多從前的熟悉臉,就如同我跟空青,我們在你眼前死到連屍首都拼不起來……幾個人能挨得住。
九爺什麼都沒說,可是在他心裡,這一仗也是敗的。
”
陸鶴彎下腰去,再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在他心裡,九爺是個男人。
雲姒垂眸看着陸鶴,耳邊是鞭笞之聲。
她轉身去吩咐過來的萬峥,準備幹淨的帳篷。
看着跪坐在地上泣不成聲的陸鶴,雲姒哽咽擡手,去擦他的淚:“陸鶴。
”
她拉過陸鶴,跪在地上,擁着他的肩膀。
對于她而言,最初的那一批士兵很陌生。
可是對于陸鶴來說,那些都是他曾經相處過的人,有了感情,不是陌生人。
陸鶴痛苦的伏在雲姒肩膀上,哽咽的開口:“師父,你……你别怪九爺不是為你,現在也忽略了你。
他如今所受,都是因為他自覺有負士兵的期許,是他甘願的。
你也不要去勸,不要跟士兵們争執,不要為他說話。
”
“以往,若是遇到了大型天災,便是連皇帝都要下罪己诏書的。
可是天災跟皇帝又有什麼關系呢?
他們的怒氣,又跟九爺有什麼關系呢?
上位者的權威,是在一次次對下面的人的‘承諾’跟‘态度’之中建立起來的。
君主下罪己诏書,要給子民一個交代,是承擔,是責任,是擔當。
一如現在的九爺,雖是士兵們的威信,卻不能寫罪己诏,那就用身體力行‘罪己诏’,承擔所有,釋放他們的壓抑,安撫人心。
”
為君上者,不能隻會發号施令,不能隻會殺人不眨眼。
隻要一個上位者在下面的人心裡,有足夠分量的威信,那“罪己诏”,便能有最大的作用,安撫他們的心。
雲姒未曾想過“罪己诏”這種東西,如今,仿佛第一次……看見了一個男人的世界,一個久處高位者的世界。
她以為他足夠了解他了。
可是他所承擔的,遠遠隻是她看見的冰山一角。
遠處,萬副将已經朝她做了個手勢,示意一切準備妥當。
雲姒輕撫了陸鶴的後背:“這些話,是誰跟你說的?
”
陸鶴從雲姒的肩膀上擡起頭,緩緩的吐出一口氣,慢慢地把崩潰的情緒往回收:“齊王就在軍營外。
”
雲姒拉着陸鶴起身:“你去找齊王,讓他找一批信得過的人暗中看着段淩宵,跟下面的士兵。
一些士兵身上被下了藥,有可能是段淩宵做的,也有可能是武宗帝。
軍營裡面,可能還有奸細。
”
“再讓十一帶人,去把永王或者是靖王抓起來,抓不到,就抓他們的嫡子。
抓到大的,為防逃跑,先打斷他們的腿,割掉耳朵,送去王府,務必讓武宗帝知道。
他若是再不收手,就等着斷子絕孫。
段淩宵還有兩個孩子,先把他們現在的老窩萬壽堂給燒了,把孩子逼出來。
打蛇打七寸,她現在,就指望着她的孩子榮華富貴了。
”
雲姒現在能做的,就隻有為他,守好身後了……
而且,她現在非常清楚,他下一步會怎麼做。
這個人,是不可能吃半點虧的,畢竟皇帝這麼不把保家衛國的人當人。
“十一!
”
陸鶴将所有事情交代完了之後,叫住了這就要去辦事的十一。
夜色之下,陸鶴的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凝固跟嚴肅:“我有話對你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