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十三娘”的稱呼,林誠微微挑眉,擡手下意識摸了摸懷中某份黃萱案的卷宗。
回頭看了眼宅子大門口。
他輕輕點頭,似是想起了什麼。
披一條紫金蓮花帔帛的貴婦人在正廳處指揮下人們。
宅子内外嘈雜一片,到處是木材家具搬運時的磕碰聲和呦呵聲。
負責搬運家具的仆人很多,林誠所在的長廊上,人來人往的,
再加上長相的平平無奇,不管是仆人們、還是大廳裡的貴婦人,一時間都沒有注意到他。
林誠目光打量了下裴十三娘,擡腳就要上前。
“滾開,别擋道。
”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道粗魯的漢子呵斥聲,一隻黝黑大手拍向林誠的肩膀。
然而下一霎那,這隻黝黑大手的主人愣住了。
拍了個空。
或者說,拍到了,因為原本背對着他們、擋在路中央的微胖青年,确實也随着他手掌閃到了一旁。
但是他的手掌絲毫沒有傳來關于觸碰的反饋,給人的體驗像是拍走了一朵輕飄飄的雲朵。
這隻黝黑大手屬于一位兇神惡煞的青衣漢子。
旁邊還有幾位和他一樣打扮的漢子,此刻也和他一樣,推推攘攘的清空着前方擋道的奴仆下人們,為後方的主子開路。
“咦。
”
兇神惡煞的青衣漢子詫異的看了眼垂目的林誠,不過此刻沒時間多想,經過了他,繼續上前推攘開道。
“都讓讓,都讓讓……别他娘的不長眼……”
“裴夫人呢?
我家老爺找她……”
青衣漢子們不耐煩的呵斥道。
林誠偏頭,眼睛瞅去。
隻見這幾位人高馬大的青衣漢子,共同拱衛着中間一位矮胖商賈。
矮胖商賈約莫四十來歲,頭戴員外帽,一襲黑色大氅裹身。
他皮膚透着一種飽經風吹日曬的黝黑。
此刻陰沉臉色,一隻手端在腹前,探出了黑色大氅,正在把玩大拇指上的一枚純金戒指。
林誠的目光立即被這枚純金戒指吸引。
隻見戒指主體采用了大周流行的螭龍紋樣,蟠龍栩栩如生,盤繞其上,龍首高昂。
螭龍兩隻眼睛處,鑲嵌兩枚紅寶石,璀璨奪目。
林誠收回目光,平靜臉色。
其實按照大周朝的禮制和法規,普通百姓是不能随便佩戴帶有蟠龍圖案的戒指的。
這是皇族或高級官員的專享,當然,民間實際生活中,一些民間富豪或者地位較高的商人私下裡追求奢華,可能會模仿皇族的樣式制作和佩戴飾品。
但這屬于違法逾矩的行為,風險也極高。
要是放在洛陽天子腳下,分分鐘被洛陽群衆舉報砍頭。
但這南方的江南道,天高皇帝遠的,又靠近窮山惡水的嶺南,商貿之風繁盛,再加上一些推崇宗族自治的保守彪悍民風……沒人替大周女皇操這份閑心。
戴純金螭龍戒指的矮胖商賈一言不發的經過林誠等人身邊,大步邁進大廳,朝裴十三娘點頭道:
“十三娘,俺當初信了你的話,把揚州那邊的硬貨全賣了,帶錢轉戰浔陽,又是聽你的建議,掏出一半買了星子坊的這些破宅子……結果現在,你讓俺陰跌七折,全都抛了走人,十三娘,你在玩俺對吧?
”
“沈副會長請息怒,您帶這麼多人過來幹嘛?
難不成是怕妾身跑路?
妾身不也投了很多錢進來?
都是同鄉,妾身還能跑了不成?
”
裴十三娘氣笑了,皺眉看了眼矮胖商賈背後那些面色不善的青衣漢子。
“說好了一起來江州讨營生,共進退,怎麼以往賺的時候不見你怎麼誇,現在虧了點就鬧這鬧那的。
讓你當了商會的副會長,應該更沉得住氣才對,這般急功近利的吃相,讓讓下面的其它掌櫃們怎麼看?
”
“以前确實是賺了點,要不是有以前的交情背書,俺也不會跟着十三娘你們來浔陽城,投這麼多進來。
不過現在,俺這所謂副會長都快承擔不起了,再虧下去,就是臭要飯的了,還不準俺開口?
俺哪裡有十三娘錢多,怎麼虧都不怕,哈哈不愧是咱們揚州商幫的會長,難怪俺隻能當個副的。
”
“好了,說這些氣話沒有用,你先帶人回去,别在城裡鬧事,浔陽城最近貴人很多,咱們得罪不起。
”
裴十三娘擺了擺手,準備趕人。
“好,那就說點有用的。
”
沈炳強不走,冷笑道:
“裴大會長知不知道,現在整個浔陽城的商賈都在看咱們熱鬧呢?
知道咱們這批人手裡宅子多,在抛售離場,一個個惡意壓價,占咱們便宜。
”
裴十三娘抿了下嘴,語重心長道:
“沈副會長,妾身沒有危言聳聽,也沒有故意坑大夥的意思,情況是,現在再不走,後面就更難走了,待到東林大佛建成,星子坊的房子就不值錢了,這是大勢所趨。
”
“可伱幾個月前可不是這麼說的,當時還信誓旦旦來着。
”
“以前是因為現任長史還沒有來浔陽城,更沒有這什麼雙峰尖和浔陽石窟……那時候星子坊就是浔陽城最有潛力的地段,可以吸引江南富人。
“可現在浔陽石窟已經開建,雙峰尖那邊還建了新渡口,以後浔陽城區一定是往那兒擴建的,那兒才是新坊,星子坊的地位也就沒有那麼緊要了,續任官府也沒動力再和咱們一起改建星子坊……”
沈炳強突然大聲道:
“所以那個姓歐陽的是不是有病?
放着好好的錢不賺,浔陽渡就在城裡,他大佛修在城内哪裡不好,偏要跑去那個窮山溝裡造像!
還他媽一群傻鳥外商跟着他一起投錢胡鬧。
”
“沈老闆請慎言。
”裴十三娘眉頭直皺,左右張望。
“入娘賊……慎他娘的言,這姓歐陽的有本事就把俺給抓起來!
”
沈炳強握拳緊抓大拇指上的純金螭龍戒指,罵罵咧咧:
“好端端的跑那麼遠造像,依俺看,裡面八成是有利益勾兌,這姓歐陽的,肯定是貪污了那批外商的錢,才跑那什麼雙峰尖造像,俺就不信,朝廷節省下來的銀子沒有過一道他的手,當官的就沒有不貪的,當年俺販鹽那會兒見的多了去了……”
“好了好了,有什麼事今晚商會聚餐再聊……”
裴十三娘不停的安撫。
與此同時,另一邊,長廊外的人群裡,林誠靜靜傾聽了會兒,他蓦然轉頭,望向身後不遠的某處人群。
隻見,正有一位頭戴氈帽的俊朗青年懷抱一隻琴盒,站在人群後方,和他一樣,默默的看戲。
此刻似是感受到了林誠投來的目光,氈帽青年從前方大廳處收回視線。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旋即,他們幾乎同時轉過了身子,離開了此宅。
來到宅子外面的街道上。
林誠轉頭,好奇打量歐陽戎:
“歐陽長史怎麼也在這裡,剛剛來多久了?
”
“沒一會兒,剛到,正好聽到有人親切問候本官。
”
歐陽戎搖了搖頭,在林誠有些疑色的目光下,他又解釋:
“中午吃飯時,聽懷民兄說林靈台是在這裡,下午正好有空,準備找懷民兄賞琴喝茶,正好路過,想着你可能還在黃萱家舊院那邊查案,特地前來看看,聽到了這邊動靜,進來瞧了一眼,沒想到林靈台郎也在。
”
林誠笑問:
“歐陽長史剛剛被罵了,難道不站出來管管?
哪怕講兩句也好。
”
“管什麼?
講什麼?
他人隻是有怨氣,難道還不允許人家嘴裡罵咧,私下言論都要管的話……沒什麼必要。
”
歐陽戎淡淡搖頭。
“歐陽長史真是海量。
”
林誠看了看他,還有懷裡的琴盒,直接問:
“黃萱刺傷你之事,歐陽長史怎麼看。
”
歐陽戎搖頭:“不怎麼看。
”
“歐陽長史心善愛民,對方卻恩将仇報,難道不會寒心?
”
歐陽戎想了想,問:
“難道因為寒心,就不再行善了嗎,那這份善心也就那樣了。
也就是企圖别人回報罷了,建議以後還是明碼标價的行善,好過眼神暗示心照不宣的道德綁架。
”
“有道理。
”
林誠點頭:
“對了,此宅,就是當初裴十三娘要送給黃萱家的吧,結果後來她們沒接?
”
歐陽戎點頭:“應該是。
”
林誠又笑說:
“這麼看,歐陽長史和元司馬很熟。
”
“他和冬梅蠻熟的,我……和他不太熟。
”歐陽戎闆臉。
“冬梅?
”林誠一愣,從懷中掏出一副畫卷,瞥了眼,他嘴角抽搐:
“一匹棗……紅大馬?
”
歐陽戎點頭:“正是愛駒。
”
“你倆……關系蠻特别的。
”林誠感慨,又問道:
“那歐陽長史可知,像這種從京官貶成一州司馬的官員,一般地方官員都不會跟他們有過多交往,因為這類貶官一定都是犯了不小事的,如果交往了,又被人抓到把柄,有可能會被罷職。
“所以,歐陽長史前途光明,為何以身涉險,反複前來找他賞琴……”
歐陽戎好奇反問:
“林靈台郎是不是忘了,在下也是從京官貶下來的。
”
他一臉認真的點了點頭:
“而且懷民兄犯的事可能還沒有我大。
應該是他小心點才對。
”
林誠微怔,啞然失笑:
“好,看來,鄙人也要離歐陽長史遠點了。
”
“林靈台郎說笑了。
”
“确實玩笑話,歐陽長史的經曆可謂是咱們大周朝一段傳奇,那一年的進士科,到現在為止,應該還沒有比歐陽長史更出名的英傑吧。
“說起來,歐陽長史的官職也算是這一科最高的了,好像僅有一位同年同是五品,而且不過是個京城閑官,哪裡有歐陽長史這樣的實權官員風光。
”
“是嗎,沒太注意,林靈台郎倒是知道的挺多。
”
“不瞞長史說,司天監有一份你的卷宗資料。
”林誠輕聲道:“其實鄙人很豔羨歐陽長史。
”
“為何豔羨。
”
“說起來,鄙人也算是寒門出身,咱們這些寒士,想往上爬是真的難啊,鄙人就沒有歐陽長史這麼好的運氣。
”
“不喜歡爬這個詞。
”
歐陽戎搖頭:“而且在下聽人說,夏官靈台郎可不是一個普通官職,在司天監内前途無量,林兄還是謙虛了。
”
“不一樣的。
”
林誠搖搖頭:“我們這些司天監的人,再怎麼升也就是個内廷官,專門伺候聖人,哪裡有歐陽長史這樣,仕途光明,退可當封疆大吏,進可是封王拜相……
“說不得四十歲前就能進政事堂,穿朱戴紫,成為滿朝皆知的年輕相公,死後輕而易舉就能葬在至于王侯将相才能下葬的北邙山。
”
林誠扳着手指頭,仔細數了數:
“錄進士科、娶五姓女、死葬北邙。
大周男兒夢寐以求的三件事,歐陽長史已經算完成兩項了。
”
“是嗎?
”
歐陽戎面露思索,片刻後,一本正經問:“能不能再多來點,三個好像不夠。
”
“……”
林誠搖了搖頭,他目光下移,指了指歐陽戎懷裡的琴盒:
“聽元司馬提過,歐陽長史經常攜帶琴盒來找他,閣下愛琴,能否一觀?
”
歐陽戎沒有說話嗎,面色自若的打開了懷中琴盒。
林誠瞅了眼。
隻見盒内靜靜躺着一把平平無奇的古樸長琴。
林誠彎指勾弦,試了下琴聲,感歎:“好琴。
”
當然是好琴,某位梅花妝小公主的。
歐陽戎笑了下,收起琴盒,重新抱懷,他壓低氈帽,随口問林誠:
“林靈台郎何時回京?
”
林誠不答,突然道:“歐陽長史可知,容女史很重視你?
”
“什麼意思?
”
“上書幫你說情延期,這是一個很大的人情。
”
“為何。
”
“因為最希望東林大佛快點修成的人,除了陛下外,應該就是容真了,對她而言,時間越早越好,可是現在卻為配合歐陽長史,幫忙上書延期……這件事,司天監裡知道的人都很意外。
”
歐陽戎看了眼林誠,又垂目道:
“是嗎,她從來沒和我說過這點,大佛的事她也不怎麼聊,讓我看着來。
”
林誠悠悠道:
“所以鄙人很好奇,歐陽長史是怎麼說服容女史幫忙的。
”
歐陽戎微微挑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