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冽要說的,是紫蘇染坊下面的石壁簾布,和扯下簾布後的别有洞天。
裡面空間寬敞,地上安放着六座紫檀邊金寶座,其上各擺置一樽石像。
石像塗了防蟲漆,但因年歲太久遠,石像上的漆色剝落,仍被蟲子和潮氣侵蝕。
除卻,其中一座石像。
說到這的時候,沈冽深邃的黑眸又露出方才那一陣猶豫。
“那石像……與我外祖父的容貌近乎一模一樣。
”沈冽道。
“郭澍老前輩?
”
“嗯,除卻石像,我們還發現一本書,書上墨色未褪,裡面夾雜着幾封信,與造反有關。
”
“那,信上有落款之日嗎?
”
“約是四十年前。
”
“這麼遠,你我都還沒出生,”說着,夏昭衣眉心微微一合,“等等,四十年前的話,你外祖父也該有四十多歲了吧。
”
“嗯。
”
“那信上可有說……是跟乾甯帝的私仇嗎?
”
沈冽唇角浮起譏諷,帶有淡淡的苦澀,搖頭。
夏昭衣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
如果說一個人年輕的時候有造反想法,可能因為年少輕狂和叛逆,但五十多歲了……
當然,想造反便造反去吧,不需要歲數和多大理由,就想當皇帝,就想造反,他自己開心就好。
可是,這人叫郭澍。
醉鹿郭氏郭大俠,名揚四海,聲名顯赫,年輕時是個走四方的遊俠,好打抱不平,古道熱腸。
他至交好友遍天下,淡泊名利,與世無争,那時提及浪子和俠義二詞,腦中最先冒出來得人,絕對是他。
遠的不提,便是如今亂世,宋緻易磨破嘴皮子都沒有辦法勸說郭澍出山。
也因為此,他的名氣更盛,更為世人尊重。
現在,卻說他要造反。
且四十年前,這天下還不是李據的,先皇乾甯帝在位期間風調雨順,物阜民安,天下遠不是今日這般分崩離析之狀。
在太平年間有一顆造反之心,無外乎登高望頂的野心,還有個人私仇了。
現在,沈冽否定了私仇這個說法。
夏昭衣不擅長安慰人,着實不知說什麼。
倒不是造反不造反,而是一個人高大的形象在心裡面轟然坍圮。
且除了造反之外,他的石像出現的地方是紫蘇染坊之下,誰能想到,遠在醉鹿的郭家會和隐居在衡香的唐相思有這般密切的往來。
“這個郭雲哲,也姓郭,”沈冽說道,“我不知道他跟我外祖父的郭姓是否有聯系,但我隐覺不安。
”
夏昭衣柔聲道:“你八歲去的郭家,在郭家也有許多年了,如果你沒聽過這個名字的話,那麼有可能他和郭澍大俠并不……”
夏昭衣一頓,她險些忘了,對于世家大族而言,想要抹去一個人的名字,何其容易。
這時,前面星雲塔下,那些藏在暗中的弓弩手被調動走,快速往大殿方向跑去。
夏昭衣和沈冽轉頭望去,方家子弟們紛紛拔劍,和他們對峙。
樓上,南宮秋明的屋室仍緊閉,沒有開門。
夏昭衣的視線落在長護衛身上,這個人給的第一印象便是高,除他之外,還有這麼高大體魄,且大到猙獰可怕的人,夏昭衣隻見過一個,錢奉榮。
方貞莞看着周圍的弩箭手,冷笑:“好啊,生死這些人暗中布坊,用來對付那個小賤人,我看是在這裡等着我們吧!
”
長護衛沉聲道:“方大人,先亮劍的是你,欲圖大動幹戈的也是你。
你現在必須要冷靜下來,然後想清楚,我們是要在這裡鬥個兩敗俱傷,還是立即去找喬家那個餘孽。
是了方家子弟的人,是她,不是我們!
”
方貞莞忽然大笑,笑聲尖銳,越笑越顯出幾分悲戚。
“好啊,現在賴得一幹二淨了!
他們為什麼會在這裡被殺?
如果他們不在這,是不是就不用枉死?
那個小賤人來這裡,是專門為了殺他們的嗎?
是你們!
”方貞莞手裡的劍朝前指去,“若非你們非要我們出人力守陵,出人力去林泉探墓,何至于讓他們慘死!
”
“你是在質疑主公嗎?
!
”廖晟貴怒喝。
“廖晟貴你住口!
你這條狗命我早便想取了!
今日就拿你項上人頭祭我方家亡魂!
”
“方大人,夠了!
”長護衛忽然拔高聲音,因為他個子魁梧高大,這一聲出自田丹的厲喝帶着強大威壓,正盛怒的方貞莞都被吼得一愣。
“當務之急,是找到那喬家餘孽!
”長護衛冷冷道,“天明!
”
一名守衛立即上前:“長護衛!
”
“帶所有人手去檢查四界機關,封鎖四邊,每個人身上皆需備好毒粉和暗器。
”
“是!
”叫天明的守衛應聲。
長護衛看向另外一個藍衣男子,拱手道:“魏大人,勞煩書信一封,寄往林泉,詢問主公如今在何處。
”
藍衣男子點點頭。
長護衛轉身,再吩咐另一個中年人,讓他陪方貞莞去收屍。
“他嘴巴上面喊其他人‘大人’,但我看,他才是這裡的主導者。
”夏昭衣輕聲說道。
“他身手應不差。
”沈冽道。
“這些人能文能武,都是厲害的。
”
那個叫天明的守衛在外帶人集合,除卻那些弩箭手,還有大量守衛從東邊的暗殿裡出來。
夏昭衣原本以為這裡就那麼點手下了,現在看這規模,至少有五百人。
“奇怪了,”夏昭衣皺眉,“既有這麼多人手,昨夜為何不來搜尋我。
”
沈冽的目光看向那些弩箭手,道:“可能以為你會去找他們。
以及,方家這麼多高手喪命于你手,他們應不敢涉險。
假使你是我的對手,我也斷不會在入夜後進到密林裡尋你。
”
夏昭衣搖頭:“沒有這個假使。
”
沈冽側頭,深邃眉眼朝她看去。
少女的眼眸烏黑雪亮,堅定地看着他:“沈冽,你我永遠都不會成為對手。
”
沈冽見她神情,似是較真上了。
“……我隻是假設,誇你呢。
”沈冽的氣場弱了幾分。
“沒有這個假使假設和如果。
”夏昭衣說道。
她太過獨立,且有着絕對能保護好自己的強大能力,而沈冽,是少數能夠給到她安全感,甚至是依賴感之人。
從年少時無數次的伸手助她,到現在和她并肩作戰,沈冽于她的意義非同尋常。
她的較真,讓沈冽俊容亦變鄭重,同時因為她的話,他心裡浮起溫軟的柔情。
因着氣質冰冷淡漠,這樣的柔情在他身上恰似一場春冬交替時節的暖與寒,既清寒料峭,又有着吹渡人間荒涼蕭瑟的和煦溫暖。
沈冽輕輕點頭:“嗯,我今後再不說這話了。
”
夏昭衣目光變深,忽的,她唇邊嫣然,揚起一抹笑。
夏日陽光穿透層層樹蔭,少女的面龐晶瑩如玉,秀緻清媚,黑白分明的眼睛裡似乎盛着靈山秀湖中清澈的水,多了幾絲平日少見的風情,将周圍郁盛卻單調的綠意添上明媚華彩。
“他們快來了,”夏昭衣朝大殿投去一眼,道,“我們先走吧。
”